木篇 八子案 第一章 羽客、天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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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怪、力、乱、神。

——《论语》

汴河从汴京城南斜穿而过,沿河一条长街叫汴河大街,横贯全城。进东水门不远,一条南北纵向小街,是香染街。两街交会的东北街角有一家小食店,是查老儿杂燠店,店头坐着一个浓髯、鼓眼的说书人,正在讲史,店外围了十几个人。

其中有个年轻男子,叫赵墨儿,刚刚年满二十,目光清润,性情温善,略有些腼腆。站在人群里,如一卷细韧竹纸,静待笔墨。

他刚刚送嫂嫂去近旁赵太丞医铺,给小侄儿看病。他先回转来,见旁边在说书,认得那说书人是彭嘴儿,便也凑过去听了几句。彭嘴儿向来喜欢信嘴海说,现在又开始编扯东汉末年张角黄巾的故事,又造出些神魔鬼怪的事迹来:“那天公将军张角,生下来时,狂风大作,雷声滚滚,头顶生了一根三寸肉瘤,刚巧有个异人路过,认得那是龙角……”

旁边一人忽然插了句:“现今东南闹事的方腊,和这张角倒有些像呢。”

另一人道:“果然有些像,张角当年闹得天下大乱,覆灭了汉朝。如今方腊才起事几个月,就已经攻下了江浙二十几个州郡。童贯率大军去剿,至今还奈何不了。对了,那张角后来怎么样了?”

彭嘴儿笑道:“被曹操灭了,诸位听我慢慢道来……”

第一个人又插话:“童贯和曹操也像!”

又有个人道:“这两位可不像,曹操能生出曹丕、曹植,那童贯这辈子都是童子身。”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纷纷评点调笑起朝中那些大臣阴私丑事,继而又争执起东南局势、辽金战事,早忘了听彭嘴儿说黄巾军。看彭嘴儿坐在那里哭不是、笑不是,墨儿忍不住笑起来。京城便是这样,似乎人人都是皇城密使,朝野上下,京城内外,无事不知,无理不通。又似人人都是说书人,一张嘴,就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没有个穷尽,把正经说书人挤得没地儿站脚。

墨儿回头望向街对角凉棚下自家的书讼摊,哥哥赵不尤已坐了下来,来了两位客人。他忙摸了几个铜钱,投到彭嘴儿身边的粗瓷碗里,转身回去了。

赵不尤年方而立,身形魁梧,眉如墨刀,似黄庭坚《松风阁》诗帖中的雄健两撇。从左额到右颊,斜斜一道伤疤,让他的脸乍看起来,十分猛厉。

此刻,赵不尤端坐在桌边,正在听对面一个青年男子说话。墨儿认得,那人姓梁,是个刀镊手,专门替人理发修眉,因鼻梁生得有些歪,人都叫他“梁歪七”。另有个男子陪坐在他身边,姓胡,扁胖脸,常日出入宅院,替人跑腿帮闲,说合交易,这一行当的人当时被称为“涉儿”。两人常在一处。

只要赵不尤接待讼客,总有人围过来旁听,甚而比彭嘴儿更讨人气。这时已有好几个人凑了过来。

梁歪七用右手捂着左臂,苦着脸,正在述说原委:“我上那人家里给他修完了面,他不给钱,我争了两句,他抓起我的剃刀,就朝我脖颈割过来,我想躲,没躲赢,被他一刀割在了臂膀上……”

胡涉儿在旁边重重点头:“对!幸而我正好进去,全被我看见了,看得真真的!那厮好不凶恶,不给钱,还连骂带踢,要杀人,现在人证、物证都在,赵判官好好帮阿七写张讼状,得狠狠惩治惩治这恶徒!”

赵不尤像往常一样,注视着两人,只听,不说话。他的目光沉黑,很多人都怕和他对视。这时,墨儿见哥哥眼中隐隐射出一阵寒意,有些纳闷。而梁歪七和胡涉儿两人一碰到赵不尤目光,都很快闪开,一个斜望着桌角,一个眼珠转个不停。

赵不尤听完后,略一沉思,望向梁歪七的左臂:“我看看伤处。”

梁歪七用右手费力解开衣带,胡涉儿忙站起来,帮他脱掉里外两层衣袖,露出臂膀来,左臂上扎了一圈白布,布上浸着血。赵不尤起身凑近,轻轻揭开白布边缘。墨儿也忙过去一起查看,臂膀上果然有一道斜长伤口,虽然敷了药,但仍看得出来伤口情状,从臂膀外侧,一直延到内侧,由深而浅,划破了臂围的小半圈。

看过伤口,墨儿不由得望向哥哥,赵不尤也正望向他,两人目光相遇,会心一笑。

胡涉儿在旁边又大声补充道:“是斜对面梅大夫替他医的伤。我陪阿七去的,梅大夫也是个证人。”

赵不尤问道:“割伤后立即去医治的?”

梁歪七才点了点头,胡涉儿便抢着道:“一条膀子看着就要废了,怎么敢耽搁?”

赵不尤神色忽变,直视梁歪七,目光威严,沉声道:“回去!莫生事。”

“嗯?”梁歪七和胡涉儿都一愣。

胡涉儿大声问道:“赵判官,你这话是怎么说?”

赵不尤并不答言,转头望向墨儿:“你来告诉他们。”

“我?”墨儿知道哥哥想考较自己,对此事他心里已经大致明白,只是生性腼腆,当着这么多人有些难为情。

“不怕,尽管说。”赵不尤鼓励道。

墨儿轻声清了下嗓子,才对梁歪七道:“这伤口是你自己割出来的。”

“你胡说什么?”梁歪七没答言,胡涉儿已经跳起身大声嚷道。

墨儿惊了一跳,忙望向哥哥。赵不尤沉声喝道:“坐下,听他讲!”

胡涉儿眼珠翻了两下,悻悻坐了回去。

墨儿在心里默默梳理了一下,又清了下嗓子,才开口对梁歪七道:“有三条证据可证明你说谎。第一,你要告人,却声音低弱,不敢抬头直视我哥哥,定是由于心虚……”

胡涉儿嚷起来:“他生来就这个胆小样儿,不成吗?”

赵不尤又喝道:“莫嚷!好生听!”

胡涉儿只得闭嘴。

墨儿接着道:“第二,若是对面的人手执剃刀,误割到你的臂膀,一般只是一划而过。但你臂上的刀伤,起刀处深,收刀处浅,定是自己去割,下手时咬牙狠心用力,所以深,刀划下去后,受不了痛,所以收刀时浅……”

“割道口子哪有这么些说法?”胡涉儿嘴里咕哝着,声气明显弱了许多。梁歪七更是面色灰白。赵不尤则笑着点了点头。

墨儿继续道:“第三,还有个最大的漏洞——衣袖。你上门去给人修面,必定是穿着衣裳,这季节不会光着臂膀。那人用剃刀割你,自然会先割破衣袖。你说被割伤后立即去医治了,自然没工夫去换衣服,然而你的衣袖——”

梁歪七刚将袖子套好,左臂衣袖虽渗出血迹,却没有破口。胡涉儿猛地跳起身,一脚将梁歪七踢翻在地,恨恨骂道:“贼歪七!平白让俺受一场霉气,呸!”说罢转身就走了。梁歪七费力爬起来,头也不抬,也拔腿快步逃开了。

旁边围观的,全都笑起来。其中一人笑得格外洪亮:“哈哈,赵大判官又帮我省了一桩麻烦!”

墨儿回头一看,是哥哥的老友顾震。现任开封府左军巡使,主掌京城争斗、纠察之事。顾震四十来岁,鹰眼鹰鼻,斜插一对眉毛,长相有些凶鸷,平日行事也和猛禽一般。今天他身着便服,看来是出城闲逛。

墨儿忙躬身作揖,顾震笑着在墨儿肩上拍了一把,赞道:“京城又多了个后生讼师,好!”

墨儿忙笑着谦道:“顾大哥过奖。”

赵不尤也已站起身,笑着叉手:“老顾。”

顾震笑道:“古德信在章七郎酒栈订了一桌酒菜,走,今天清明,去痛快喝两杯!老古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不巧,简庄先生已先约了我。”

“那竹竿夫子?哈哈,那你就去谈经论道吧,我和古德信大酒大肉去——”

顾震话未说完,一个矮胖的人从东边急急跑过来,是顾震的亲随万福,他一眼看到顾震,几步奔到跟前,气喘吁吁道:“大人,虹桥那边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有只客船凭空不见了,有个仙人降凡了,还有一大幅天书……”

“什么乌糟糟的?”顾震皱起眉头,向东边望去,隐约能听到叫嚷声,“嗐!看来这假又休不成了,不尤,到时候恐怕又得劳烦你了。”

“若有用处,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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