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图、认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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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

——周敦颐

赵不尤和宋齐愈、郑敦告别,独自骑马出城,回到汴河岸边那只新客船。

郎繁已死,章美又失踪,这件事越来越古怪。二人同时出事,是偶然,还是彼此有所关联?如果有关联,会是什么事,让他们两个一个送命,一个失踪?

寒食那天,东水八子相聚,郎繁和章美曾争论过“不动心”,难道他们两个是因为这场争论而引起怨愤?不会,八子在一起时常争论,赵不尤自己也曾参与过几场,虽然争论时难免因各执己见而动了意气,不过都只是学问之争,八子始终志同道合,情谊深厚。何况,就算两人真的动了怒,私下继续争执,以至于动武,赢的也该是郎繁。郎繁的身手,比起那些武师,也许稍显不济,但平常人,他还是能轻易对付,何况章美又十分文弱?

八子中,除了简庄,章美是最沉稳的一个,凡事他都会深思熟虑,不肯轻易下结论,更不会急躁行事。在学问上,他甚至比简庄更用心刻苦,为了求解《论语》中的一个“安”字,他遍读群经,苦思了十几年,至今仍说并未真的明白,尚不心安,还在继续求索苦思。

这样一个稳重笃实之人,为何会在殿试前夕忽然失踪?

至少可以肯定,让他失踪的原因一定意义重大,重过殿试,重过他自己的前程。

驱马刚上虹桥,赵不尤就看见桥栏边饮食摊上,一个灰袍瘦长的背影,正展着一张纸,和那胖摊主说话——御苑画师张择端。

那胖摊主看着那张纸,笑咧了嘴:“这上画的是我?呵呵,俺的破摊子上了画竟这么好看,连米糕也画上了,还真像,热腾腾的。不过昨天这时候,我卖得只剩三个了,刚催儿子赶紧回去取。”

“哦,三个米糕……当时你这摊子边挤了几个人?”

赵不尤下了马凑近一看,纸上画的是一幅草图,正是这个米糕摊子,不过摊子边的人只是潦草轮廓。

胖摊主挠着胖手想了想:“三个还是四个?记不太清了,船冒烟后,看热闹的人又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凳子也被他们踢翻,连这摊子都险些被挤垮了。”

张择端又问道:“不是冒烟后,是冒烟前,那只船还在桥东边水里打转那会儿,究竟是三个还是四个?”

胖摊主扭头问自己旁边卖甜薯的瘦子:“九哥,昨天正午,闹神仙之前,咱这边站了几个人?三个还是四个?”

瘦子正在想事,随口说:“三个吧。”

“哦。多谢!”张择端忙把那张草图铺到脚边的木箱上,取下耳边插的笔,一边念一边随手涂抹描画,“米糕还剩三个……桥边人三个,不是四个……棚下两个,棚外一个,头戴幞头,有胡须……”

几年前,张择端初到汴京游学,投靠无门,甚是落魄,连食住都没着落,在相国寺街边卖画,被赵不尤无意中看到。见他所画,并非山水花鸟等雅逸之物,而是市井街巷、常人常物,满纸人间烟火、俗世活趣。笔致也迥异于精逸时风,工细谨严之外,更有一股浑朴淳熟之气。他知道写雅而得雅,较易;画俗而脱俗,最难。正如一位女子,精妆靓饰,生得再不好,也能妆出几分美,而布裙素面,仍能显出丽资秀容,才真是美。

那些画,赵不尤越看越爱,如读杜甫茅舍村居时所写诗句,更似饮了村酿老酒,初尝只觉粗质,细品之后,才觉后劲醇深,醉透汗毛。再看张择端,寒天腊月,只穿一件单旧的袍子,虽然晒着太阳,仍瑟缩着不住抽鼻子。他立即说十几幅画全部买下,不过,有个附带之约,要张择端去自己家中痛饮一场……

赵不尤看着张择端如此谨严,记性更是惊人,心里一动,等他画完,笑着招呼道:“择端。”

张择端一抬头,见是他,原本凝神肃然的脸顿时露出笑意,笑出数十道深纹,看着既苍老,又真淳:“不尤兄!”

“你画的是昨天的河景?写真?”

“是啊,昨天正午,日影刚好不见的那一刻。”

“河两岸都要画?”

“是。”

“当时你在哪里?”

“那儿——”张择端指了指虹桥顶东边桥栏处,正是绝佳观看点。

“我有件要事拜托你,择端能否跟我到那船上去一趟?”

“什么事?”

“到那船上再说,于你作画刚巧也有些助益。”

“好。”

张择端收拾好画箱,随着赵不尤下了桥,才拐向左岸,便听到顾震在高声呼唤:“不尤!”

顾震站在一只官巡船上,万福立在他的身后。巡船停在那只新客船的旁边,岸上和新客船上都有弓手把守。

赵不尤牵马和张择端走了过去,顾震和万福已跳上岸。

顾震也认得张择端,问候过后,满脸振奋对赵不尤道:“大半天差不多完成两桩事!”

“哦?船上死者身份已经查明?那道士的下落也找到了?”

“哈哈,的确是这两桩事情,不过眼下都各只完成了一半。先说头一件,你交代万福去找证人,他今天一大早便开始四处找寻,结果还不错,让万福自己跟你讲。”

万福在一边笑眯眯道:“昨天在虹桥上北岸边,靠近那只梅船的人,没找全,只找到十一个,我让他们一个一个到这新客船上辨认,有些能认得,有些认不得,不过汇总起来看,有一小半死者被认出来了。真的都是梅船上的人。”

“下锁税关的簿录也抄来了,梅船船主叫梅利强——”顾震将税官抄录的那几页纸递给赵不尤,“我已经命人又抄了一份,按这簿录去排查出这只新客船的来历。”

“好!这份我先留着。”赵不尤接过簿录,看了一遍,而后收了起来。

顾震又道:“第二件事,果然如你所说,那道士和两个小童还好逃脱,但木筏不小,既然没漂到下游,自然是藏在途中。如果不想留下踪迹,最干净的办法就是烧掉。我坐船沿着汴河来回查看了两趟,河岸边没有可以藏那筏子的地方。就上了岸,带了二十个弓手,沿着汴河岸一路找下去。果然在一个土坑里找到一堆新烧的灰烬,我询问了土坑附近的两个农人,他们当时在那边田里干农活,不过离得有些远,他们都看到了冒烟,但以为是谁家田头烧枯草,或者烧清明纸钱,都没在意。灰烬里还找到一片这个——”

顾震递过一小片东西,赵不尤接过一看,是一小片未烧尽的白布,有些粗厚。

万福道:“昨天我在虹桥看到木筏上铺的应该就是它。”

赵不尤道:“那道士不会徒步逃走,岸上应该有人接应。”

顾震笑道:“是。离土坑不远处,有车轮印,还有些脚印,都是新留下的。那车轮印一直到大路上才辨不出了,看车轮最后印子的方向,是往京城来了。那道士现今就藏在汴梁城里,他做出这么一场鬼戏,本来恐怕是要去向官家讨赏,谁知道有人在那银帛上添了字、坏了事,成了反语,现在他就难办了——”

东华门前。

郑敦正要开口问宋齐愈,几个太学生围了过来:“宋兄,今天策论答得如何?”

郑敦见不便再说,便道:“我去找章美。”

宋齐愈点点头:“好,我们分头去找。”

郑敦忙转身走开,身后宋齐愈和那几个太学生说笑着,语气十分轻松,甚至可以称之为欢畅。郑敦忽然很难过。

他是家中独子,三岁的时候,母亲忽然病逝,父亲很快将一个小妾扶正。这个继母虽然性情还算温和,后来也没有生育,但毕竟并非亲生,始终不冷不热。父亲任的武职,常年在西北边地轮戍,便将他母子留在家乡。

郑敦觉得自己如同孤儿一般。幸而过了三年多,他就去了童子学上学,和宋齐愈、章美成了好友,三人同学,同住,同玩耍,几乎一刻都不分离。之后又一起上县学、府学、太学。他原本资质平庸,但跟着两个聪颖之友,常日听他们谈论经学文章,得益极多,顺利升学。

宋齐愈和章美,在他心中分量甚至超过父母。

而此刻,宋齐愈春风惬怀,章美又不知下落。只剩他一个,凄凄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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