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个甜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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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于人无不正,系其顺与不顺而已,行险以侥幸,不顺命者也。

——张载

彭嘴儿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康游。

若不杀了康游,他这一世便再没有任何可求可盼之机了。

他的父亲是登州坊巷里的教书先生,一生只进过县学,考了许多年都没能考入州学,又不会别的营生,便在家里招了附近的学童来教。

他父亲一生都盼着他们三兄弟能考个功名,替他出一口怨气。可是他们三兄弟承继了父亲的禀赋,于读书一途丝毫没有天分,嘴上倒是都能说,但只要抓起笔,便顿时没了主张。写不出来,怎么去考?

他们的父亲先还尽力鼓舞,后来变成打骂,再后来,就只剩瞪眼空叹。最后大叫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咯血而亡。

好在他们还从父亲那里听来不少历史典故,大哥跟着一位影戏匠学艺,那师傅口技一绝,但肚里没有多少好故事,他大哥彭影儿学了口技之后,又加上父传的古史逸事,说做俱佳,一手影戏全然超过师傅,得了“彭影儿”的名号。

彭嘴儿原也想跟着大哥学,但他只会说,始终学不来口技,手脚又有些笨,所以只能做个说书人,又不想下死功,因此只学了三分艺,哄些过路客的钱。

他家那条街的街口有个竺家饼店,那饼做得不算多好,但店主有个女儿叫春惜,生得像碧桃花一样。

那时彭嘴儿才二十出头,春火正旺的年纪。有次他偶然去买饼,竺家只是个小商户,雇不起佣人,妻子、女儿全都上阵。那回正巧是春惜独自守店,她穿着件翠衫,笑吟吟站在那里,比碧桃花还明眼。

彭嘴儿常日虽然最惯说油话,那天舌头却忽然肿了一样,本想说“一个甜饼,一个咸饼”,张嘴却说成了“一个甜饼,一个甜饼”。

春惜听了,顿时笑起来,笑声又甜又亮,那鲜媚的样儿,让他恨不得咬一口。

春惜说:“听到啦,一个甜饼,何必说两遍?”

他顿时红了脸,却不肯服输,忙道:“我还没说完,我说的是买一个甜饼,再买一个甜饼,再买一个甜饼,还买一个甜饼……”

春惜笑得更加厉害:“你到底是要几个?”

“你家有多少?我全要!”

“五、十、十五……总共三十七个,你真的全要?”

“等等——我数数钱——糟——只够买十二个的钱。”

“那就买十二个吧,刚好,六六成双。我给你包起来?”

自此以后,每天他只吃饼,而且只吃竺家饼。

吃到后来,一见到饼,肠肚就抽筋。但这算得了什么,春惜一笑,抵得上千万个甜饼。

不过,那时他才开始跟人学说书,一个月只赚得到两三贯钱,春惜的爹娘又常在店里,他们两个莫说闲聊两句,就是笑,也只敢偷偷笑一下。

他好不容易攒了三贯钱,买了些酒礼,请了个媒人去竺家说亲,却被春惜的爹娘笑话了一场,把礼退了回来。

这样一来,他连饼都不敢去买了,经过饼店时,只要春惜爹娘在,他连望都不敢望一眼。偶尔瞅见只有春惜一人在店里时,才敢走进去,两人眼对眼,都难过得说不出话。半天,他才狠下心,说了句:“你等着,我赚了钱一定回来娶你。”春惜含着泪点了点头,但那神情其实不太信他说的话。

他开始发狠学说书,要是学到登州第一说书人的地步,每个月至少能赚十贯钱,那就能娶春惜了。

可是,才狠了十来天,他又去看春惜时,饼店的门关着,旗幌子也不在了。他忙向邻居打问,春惜一家竟迁往了京城,投靠亲戚去了。

一瞬间,他的心空得像荒地一样。

他再也没了气力认真学说书,每天只是胡乱说两场混混肚子,有酒就喝两盅,没酒就蒙头睡觉。父母都已亡故,哥哥和弟弟各自忙自己的,也没人管他。

弟弟彭针儿跟着一位京城来的老太丞学了几年医,京城依照三舍法开设了御医学,那老太丞写了封荐书,让彭针儿去京城考太医生。彭影儿知道后,说也想去京城,那里场面大,挣的钱比登州多十倍不止。彭嘴儿见兄弟都要去汴梁,也动了心。

于是三兄弟一起去了京城。

彭嘴儿原以为到了京城就能找见春惜。可真到了那里,十万百万的人涌来涌去,哪里去找?

他哥哥彭影儿功夫扎实,很快便在京城稳稳立住了脚。弟弟彭针儿进了医学院,看着也前程大好。只有他,那点说书技艺,在登州还能进勾栏瓦舍混几场,到了京城,连最破落的瓦舍都看不上他。他只有在街头茶坊里交点租钱,借张桌凳,哄哄路人。每天除了租钱,只能挣个百十文,甚至连在登州都不如。

京城什么都贵,他们三兄弟合起来赁了屋子,不敢分开住。三弟彭针儿进了太医学外舍后,搬到学斋去住。唯有他,只能勉强混饱肚子,独自出去,只能睡街边。

不过,三弟彭针儿和他一样,做事懒得用心用力,学了几年,仍滞留在外舍。去年蔡京致仕,太医学随着三舍法一起罢了,彭针儿也就失了学。他原就没有学到多少真实医技,又没本钱开药店医铺,只能挑根杆子,挂幅医招,背个药箱,满街走卖。

起初,彭影儿还能容让两个弟弟,后来他挣的钱比两个弟弟多出几倍,脸色便渐渐难看起来。之后又娶了亲,嫂嫂曹氏性子冷吝,若不是看在房屋租钱和饭食钱三兄弟均摊,早就撵走了他们。即便这样,她每天也横眉冷眼,骂三喝四。

他们两兄弟只能忍着。忍来忍去,也就惯了,不觉得如何了。

这个处境,就算能找到春惜,仍是旧样,还是娶不到。因此,他也就渐渐死了心,忘了那事。每天说些钱回来,比什么都要紧。

两三年后,他渐渐摸熟了京城,发觉凡事只要做到两个字,到哪里都不怕:一是笑,二是赖。

有手不打笑脸汉,无论什么人、什么态度,你只要一直笑,就能软和掉六分阻难;剩下三分,那就得赖,耐心磨缠,就是铁也能磨掉几寸;至于最后一分,那就看命了,得了是福,不得也不算失。

于是,他慢慢变成个乐呵呵的人,就是见条狗,也以乐相待,恶狗见了他都难得咬。

这么乐呵呵过了几年,直到去年春天,他去城东的观音院闲逛,无意中撞见了一个人:春惜。

春惜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已是一个少妇,手里牵着个孩童,身边还跟着个中年男子。不过他仍旧一眼认出了春惜,脸还是那么中看,仍是一朵碧桃花,且多了些风韵。春惜并没有看到他,他躲在人背后,如饥似渴地望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春惜烧完香后,牵着那孩子,跟着那个男子离开了观音院,他便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小横桥,看见春惜进了那家古董店。

之后他便不停往那里闲逛,偶尔看到春惜一眼,便会醉半天。没几天,他在那附近的茶坊里歇脚吃饭,听到两个人闲谈,其中一个说自己古董店隔壁那院宅子准备另找人赁出去。他一问,租价比自己三兄弟现住的每月要贵五百文,不过房间也要宽展一些。他立即回去说服兄嫂搬到小横桥,多出的五百文他出三百,彭影儿和彭针儿各出一百。兄嫂被他赖缠不过,就过来看了房,都还中意,就赁了下来。

彭影儿和彭针儿当年虽然也见过春惜,却早已记不清,认不出,都不知道彭嘴儿搬到这里是为了春惜。

搬来之后,他发觉春惜像变了个人,冷冷淡淡的,只有跟自己儿子才会笑一笑,见到外面男子,立即会低下头躲开,因此她也一直没有发觉彭嘴儿。

彭嘴儿留意了两个月,才找到了时机——只有在井边打水时,两人才有可能单独说话。他便赶在春惜打水之前,先躲在井口附近,等春惜刚投下井桶,才走了过去,低声道:“一个甜饼,一个甜饼。”

春惜先惊了一跳,但随即认出了他,脸顿时羞得通红,却没有躲开,直直盯着他。他忙笑了笑,虽然这几年他一直乐呵呵的,其实很少真的笑过。这一笑,才是真的笑,但又最不像笑,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酸楚,几乎涌出泪来。

春惜也潮红了眼,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慢慢提起井里的水桶,转身要走时,才轻轻叹了句:“你这又是何苦?”

自那以后,他们两个便时常在井边相会,到处都是眼睛,并不敢说话,连笑也极少,最多只是点点头。但这一瞬,珍贵如当年的甜饼。不同者,甜饼能填饱肚子,这一瞬,却让他越来越饿。

直到今年寒食前两天,他又到井边打水,春惜刚将水桶提起,见到他,眼望着别的地方,低声说:“我丈夫要卖我们母子,隔壁武家二嫂明天要帮我们躲走。”

他忙问:“躲到哪里?”

春惜却没有回答,提着水桶走了。

他顿时慌乱起来,他丢过春惜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不能再丢第二次。

那天他仍得去说书挣饭钱房钱,但坐到香染街口的查老儿杂燠店,嘴和心根本合不到一处,说得三不着调,围听的人纷纷嘲骂着散开了。他正在失魂落魄,却见武家三弟武翘走了过来,并没有留意他,拐向东水门,朝城外走去。

他想起春惜的话,不知道和武翘有没有关联,便偷偷跟了过去,见武翘坐到虹桥口的水饮摊边,和那水饮摊的盲妇说了一阵话,又似乎掏了三陌钱给了那盲妇,水也没喝就走了。

他知道那盲妇是卖饼郎饽哥的娘,看武翘举止有些古怪,怎么会给盲妇这么多钱?不过一时也猜不出,却记在心里。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就出了门,却没走远,站在小横桥头,远远盯着康潜家的店门。盯了很一阵,才见武家的二嫂柳氏走到古董店门口唤春惜,但春惜并没有出来,又过了一阵,康潜才出来跟柳氏说了两句话,柳氏便回家去了。

他心里纳闷,却又不能过去问,心想康潜恐怕不许春惜出门,春惜也就没法逃走了。他稍稍安了些心,仍旧去香染街说书去了。下午回家后,他在康潜家前门、后门张看了几遍,都不见春惜的人影,连那孩子的声音都听不见。春惜真的躲走了?

一夜辗转难安,第二天寒食,上午他又去窥看,仍不见春惜和那孩子,看来春惜真的躲走了。但躲到哪里去了?

他慌乱不宁,却又没有办法,只得照旧去说书。到了香染街,看见卖饼的饽哥扛着饼笼走了过来,忽然想起武翘的事,也许和春惜有关?他便装作买饼,向饽哥套话:“听说你家摊了件好事?”

“我家能有啥好事?”饽哥这后生极少笑,木然望着他。

“什么能瞒得住我?我都见那人给你娘钱了。”

“哦,那事啊。只不过是替人取样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精贵,取一下就要三陌钱?”

“我也不知道。”

他听了有些失望,这和春惜可能无关。但看着饽哥要走,他又一动念,不管有关没关,武翘拿这么多钱给饽哥他娘,必定有些古怪。于是他又叫住饽哥,拉到没人处——

“饽哥,跟你商议一件事,你取了那东西,先拿给我看一眼,我给你五十文,如何?”

“别人的东西,你看它做什么?”

“是那人托了你娘,你娘又吩咐你去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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