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杏花冈(2 / 2)
桶后有三条汉子,是搬酒工。中间一个光着膀子,浓眉,虎目,黝黑的方脸,正在拉一张一石力的硬弓,臂膀上的肌肉石头一样隆起。这人姓崔,他娘吃了一颗石榴生下了他,就给他取名叫石榴。长大后,他嫌这名字叫着不豪气,就自己改了个名叫崔豪。
崔豪左边那个叫刘八,细眼、尖鼻,薄嘴唇,说起话来尖声快语,有点像八哥,人都叫他刘八哥;右边那个叫耿五,小鼻、小眼,不爱说话,常日笑眯眯的。他们两人都是崔豪的同乡好友。
崔豪今年二十七岁,来自青州,家里无田无业,只有一身力气,帮人佣耕,挣些钱粮,每天只能吃个半饱。他听说京城繁华,好讨生活,便邀了刘八和耿五一起来到京城。来了一看,京城的确活路多,他们三个又有的是力气,虽说吃住用物都比家乡贵几倍,但三人在城外烂柯寺后面合赁了一间破屋,每天找些活儿做,总算能吃个十成饱,还结识了一班外乡来的力夫。
崔豪自小喜欢拳脚棍棒,没有师傅教,就自个儿琢磨瞎练。来京城后,他结识的这班朋友中,有个逃军,会武艺,能射箭。崔豪就跟着他学,其他朋友看着眼馋,也一起学起来,几十个人学那些富贵人,结了个社,叫“穿杨社”。没活儿时,就聚到城外练箭射树叶、射鸟。
有次,崔豪一箭射落了几十步外树上一颗梨子,旁边有个人正巧经过,大赞了声好,一看,竟是京城“牙绝”冯赛。
冯赛过来问了他姓名来历,说孙羊店正在寻几个力工搬酒,一天两顿饭管饱,一个人每月三贯钱,问他愿不愿意去。
他当然一口答应,孙羊店财力雄厚,在这店里干,比在街头等人寻雇安稳牢靠得多,除开吃饭,挣的钱多了一两贯。于是他便和刘八、耿五一起受雇到孙羊店。这里果然吃得好,活儿还轻省。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平时不许走开,难得再有空闲去郊外练箭。他们便买了三张硬弓,没事时,三个就在酒桶后拉空弓,练臂力。
这会儿,刘八和耿五都累了,坐在一边休息,崔豪自个儿又拉了十来次,浑身大汗,正在畅快,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牙绝”冯赛,看着神色不对,不似平日那么安闲和悦。
他忙笑着问候:“冯大倌儿!”
冯赛下马走过来,略压着声音道:“崔兄弟,我有件事得托你帮忙。”
“您尽管说!”
“我妻儿被人绑走了。”
“啊?什么人这么该杀?”刘八和耿五都凑了过来。
“对方做得隐秘,眼下还不清楚来路。我要拜托你们兄弟的就是这事。”
“您的两位娘子、连小姐儿得有四个人吧,那起贼人是如何绑走的?”
“今天上午,他们抬了两顶轿子,谎称是我安排接家眷去杏花冈赏春。到了杏花冈,拐进一条苗田岔路,就不见了。”
“两顶轿子从您家里出来,路上一定有人看见。我们满城都是兄弟,眼目多,任谁也别想躲过。刘八、耿五,这里我先看着,你们赶紧到西城各个街口,把话传给兄弟们。”
“好!”刘八、耿五一起答应着,就要走。
“且慢——这事最好机密一些,我怕动静大了,吓到贼人,一旦逼急了……”
“对!得悄悄查,不能惊动贼人。你们俩把这话也一定告诉兄弟们!”
邱菡透过车板缝窥看,牛车慢慢爬上了虹桥,过桥后,沿着汴河北街向东行了好一阵,忽然停了下来。车厢板外敲了两声,坐在对面那两个男子一起起身,低声吓了句:“好生坐着,不许乱动!”随即一起下了车。
车门打开时,邱菡一眼望见汴河、岸边那几棵老柳、水边泊着的客船、船中岸上说笑走动的人……是汴河北街东头的郊野。然而车门随即又关了起来,并从外面拴死。车外那几个人不声不响,只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们走了?!
邱菡忙挣起身子,透过后门缝隙向外张看,那五个人果然一起沿着汴河北街向西走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工夫细想,忙用肩膀猛力撞车门,连撞了十几回,都没撞开,忙回头朝柳碧拂急急示意,让她来一起撞。柳碧拂却并不起身,只抬头望着邱菡,目光慌怯闪动。
邱菡怒瞪了她一眼,心里恨恨唾了一声,这一唾积聚了她这大半年来的怨恨。她不愿再理,自己转身又拼力撞起来。倒是玲儿,也挣着跳下木凳,过来和她一起撞。母女两个才撞了几下,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车门,一个男子低声喝道:“莫乱动!再动,先宰了你女儿!”
随即,车子又动了起来。
邱菡眼前一黑,就如身处井底,井盖砰地重又盖死了一般。她身子一软,忍不住坐倒在车厢里,望望玲儿,再看看珑儿,一直尽力压住的怕惧一起涌起,不由得呜呜哭起来。
冯赛在杏花冈想了许久,理不出什么头绪,便吩咐阿娴和阿山夫妇继续寻找。他自己又去见过了厢长,那里仍没有什么结果,派去报案的两个厢兵也已经回来,都没有找见右军巡使。
冯赛本想再多托些人去寻右军巡使,但随即想到弟弟冯宝。眼下并不知道冯宝是否真的牵涉其中,在见到弟弟之前,还是暂时不要惊动官府为好。于是,他谢过厢长,赶回家中。
他住在城西万胜门内,甕市子街横巷里,这一带原先多是官户,官员迁官还乡徙居的多,这里便渐渐全都被商户们买占。冯赛的家是一小院宅子,前后三进,一厅一堂八间房。是来京七八年后,攒了六百贯钱典买的。才进巷子,就见小茗在院门边焦急张望着。
小茗也怕担罪责,一张秀巧的小脸吓得蜡白。进到院里,冯赛先温声安慰了几句,才又详细问了一遍。小茗还是那些话,并没想起什么新东西。冯宝也一直没回来。倒是那个牛小五送来了乳酪和两条鱼,她已经收下。另外,鱼行的人来找过冯宝,看着有些急。
鱼行的人来找冯宝做什么?冯赛又一愣,但眼下顾不到这些,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株开得粉霞一般的海棠树,心里乱麻麻,找不到丝毫头绪。
尤其冯宝,让他心头更升起一团阴云。他凝神细想,冯宝做事虽然极不牢靠,但始终敬慕嫂嫂,甚至比跟冯赛还亲些。在冯赛面前,他还时常使性耍赖,但对邱菡从来没有过丝毫不恭。若轿子真是他雇的,他为何要说谎?那几个人又为何要绑架邱菡母女和碧拂?难道是临时起意?若是临时起意,又怎么会预先埋伏着人?
照目前情形来看,就算官府出动人马来查,恐怕也难找到绑匪踪迹。眼下大致能断言的是,绑匪绝不会无缘无故绑架人,不是报仇,就是求财。他始终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仇人,那便该是为钱财。若真是这样便好了。绑匪要求钱财,必定会设法跟他联络。无论要多少钱,答应他们就是了。
想到此,他心头才略略宽松了些。想起胡商易卜拉还在等着自己,炭商的事更加紧急。在这里也是空等,不若先去尽快了结了那两桩事,也好专心寻找妻儿。
于是他吩咐小茗,若冯宝回来,让他一定在家里等着。说完便骑马向东水门赶去,经过孙羊店时,一眼看到崔豪在拉弓,他忽然想起崔豪在城里结交的力夫多,便过去拜托崔豪。崔豪果然豪爽,立即让刘八和耿五去传信。
冯赛连声谢过后,出城门来到龙柳茶坊。胡商果然等得不耐烦了。冯赛忙引着易卜拉和仆从、骆驼,过了虹桥,拐到桥东的房家客栈,他那瓷商朋友一般都歇泊在这家。
冯赛先到房家客栈临河的茶肆中一瞧,那闽西来的瓷商朋友贾庆果然已经到了,肥胖的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正在和一个人说话。那人冯赛认得,也是牙人,名叫鲁添儿,三十左右,细细瘦瘦,常日替人典赁房宅店铺。两人见到冯赛,都笑着起身拜问。
鲁添儿笑着道:“冯二哥,我只是和贾相公闲谈,可没有钻撬你的买卖啊。”
冯赛只笑了笑,随即将胡商引介给贾庆,并从腰间取下一面木牌子,那是官府发给入籍牙人的身牌。他将身牌递给易卜拉和贾庆看验,两人都笑说不必,冯赛忙道:“你们两个是初次交易,还是照行规来。”两人便随意看了一眼,随即还给了冯赛。冯赛照官府明令的规矩向两人宣读牙牌上所刻文字——
牙人冯赛,籍贯江西洪州,主揽茶盐、丝帛、瓷器、香药、柴炭等物货钞引。凡说合交易,一、不得将未经印税物货交易;二、买卖主当面自成交易者,牙人不得障碍;三、不得高抬价例、赊卖物货、拖延留滞客旅,如是自来体例,赊作限钱者,须分明立约,多召保壮,不管引惹词讼;四、遇有客旅欲做交易,先将此牌读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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