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尸首、杀人(2 / 2)
冯赛默想起来,汴京鱼行行首张赐为人品性如何,他并不清楚,鱼行另外四个大鱼商更没有见过。不过,他们既然能使出这种手段,自然都不是端诚之人。已经吃过炭行一次亏,不能再招惹他们,只需尽快理通这汴河上游的货源就好。眼下得找见真正的黄河鱼商,于富两天没有去买货,他们一定也很焦急。
面端了上来,冯赛却没了胃口,但空着肚子怎么办事?他强迫自己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才吃了几口,一抬眼,见对面茶肆那四个人站了起来,出来后各自牵过马,一起上马,果然朝东望汴京方向行去。不过,到桥口时,他们竟上了桥往南岸行来。难道他们发现我了?冯赛先一惊,但随即明白,这四人是怕回去路上碰到自己,为避开,所以要走南岸。他悄悄探头出去,那四人过了桥果然继续往东行去。
冯赛放了心,拿起筷子又继续吃,刚吃了小半碗面,那个伙计忽然在身后喊道:“客官,那个不就是李帆杆?”
那伙计扒在木栏边指向河中,冯赛忙顺着看过去,见河上一条大船,船头站着个灰衣瘦高个的中年男子。
冯赛忙扔下筷子,快步出店绕到河岸边,追上那只大船,隔着河水大声招呼:“这位仁兄,能否借步说句话?”
瘦高个听到,转过头,望了两眼,随即吩咐篙工将船靠岸。
“仁兄可是黄河鱼商?”冯赛抓住船上递过来的长篙,借力跳上了船。
“是。你是?”
“在下冯赛,汴京牙人。”冯赛从腰间解下牙牌递了过去。
“常听冯先生大名,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李帆杆面露疑色。
“我是为于富而来。”
“于富?你见着他了?”
“没有,不过您先看看这个……”冯赛取出开封府公文递了过去。
“我不识字,这是?”李帆杆接过看了几眼,又递了回来。
“这是开封府公文,于富已经触犯较固、参市之禁,现在不知所踪,开封府正在追查缉问他。”
“哦?那是什么罪?”
“垄断物货、搅扰交易。”
“这也算罪?”
“嗯。买卖交易贵在公平,若只有一家说了算,便是强买强卖了。”
“哦……我也正在找他。”
“他已经两天没有去收鱼了?”
“一天,昨天他还去黄河收了货。今天却没来。”
“哦?”冯赛微一诧异,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便转而问道,“你们是如何打算的?继续跟他交易?”
“他若来收,自然要交易,他若不来,那就得另想法子了。”
魏铮已经很久没杀人了。
他夹起小妾搛进碟子里的那块清撺鹿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他爱吃鹿肉,比羊肉有咬劲,比牛肉又紧细。他也不愿烧炙蒸炖,更不喜放太多佐味酱料,只将后腿肉切成薄片,渍一点盐姜水,在滚水里一汆即可,这样才能留住鹿肉的生野气。嚼到中途,鹿肉里残留的血水被嚼了出来,这是他最爱的一瞬,喉头一甜,舌尖一麻,一股子悸劲直透脑顶囟门。他不由得微闭起眼。
做猪行行首三十来年,魏铮心底已经没了当年的那股子生野气。若不然,也不会被那个朱广捉弄了近一个月。
魏铮杀人还是从当屠夫的爹那里学到的。幼年时,他爹开了间肉铺,街上有条野狗,常在肉铺左右嗅探。魏铮常趁爹不留意,偷些碎肉丢给那狗。若是被他爹发觉,总要挨通骂。
有一天,他爹到后面做活儿,让他守着肉铺,那条狗又来了。魏铮从肉案上拣了些碎肉,一片片抛给那狗,逗着它玩耍。那狗被逗起了野性,竟蹿过来一口叼了一大片猪耳,转身就逃。这怎么成?魏铮忙追了过去,那狗正在墙脚急咬急吞,猪耳已经吃了大半,魏铮奔过去就要抢,那狗却猛地张嘴,朝他手掌咬来,几乎撕掉两根手指。魏铮顿时哭起来,急怒之下,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去砸,那狗却叼着半片猪耳逃走了。他爹听到声音,忙赶了出来,一边急牵着他去找大夫,一边狠骂道:“叫你再喂它!咬断了你的手才知道是疼是痒!”
手伤还没好,那狗又来了。魏铮又恨又怕,只要见到就捡石头打。有回惹怒了那狗,险些又扑过来咬他。他爹看到,用麻绳挽了个绳套,放在肉摊边,中间放了块肉,而后拉着他躲在一边。那狗嗅到肉,凑过来吃,他爹猛地一扯,绳套顿时勒住了那狗的脖颈。他爹将狗扯到后院,让他拿过那把解骨头的尖刀,他忙抓起递了过去,他爹却攥紧绳套说:“你来戳它,朝脖颈下面这里!”
魏铮虽然常看父亲杀猪,但从没动过手,哪里敢,慌忙摇头,他爹骂起来:“你若不杀它,我就放它咬你!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见他爹果然要松手,又慌又怕,忙咬着牙将刀尖对准那狗的脖颈,闭起眼,狠狠戳了过去,“噗”的一声,他感到手里的刀扎了进去,那狗尖声呜咽了一下,声音极其惊心。他吓得慌忙缩手,再睁开眼时,见那刀扎在狗的脖颈下面,淌下些血,狗却没有死,身子不住地扭,一直在呜咽叫唤。
他爹一把攥住刀柄:“瞧着,要这么横割一刀,才能杀透!”说着手一用力,刀刃横着割破了狗的喉咙,血顿时喷了出来,那狗随即倒下,呜咽踢蹬了两下,便不动了。
魏铮心里一阵阵发悸,吓得快哭出来。
隔了这么多年,嚼到这鹿肉的血水时,他不由得又回想起那种心悸,也始终忘不掉他爹说的那句话:“它不死,你就被咬!”
的确,这些年他碰见了无数像那只野狗一样的人:你给他吃,他便欢喜;你不给他,他便抢;你去讨要,他便为难你,反咬你。吃过几次亏后,魏铮才真正明白他爹说的那句话:若想不被咬,那就杀死它。他爹年老后,他开始接管那间肉铺。当时那条街上,挨着有五间肉铺,一个比一个会说会做会赔笑。只有他,不爱说话,也笑不来,因而生意最清冷。肉经常放臭都卖不出去。他也尽力照着邻舍的法子,却始终学不好。生意渐渐就维持不下去了。他看着右手背上那道伤疤,想起了那只野狗,还有他爹说的话。
——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琢磨了许久,有天看到一个卖药的郎中路过,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个郎中从没见过,一看就是异乡人,到处游走卖药。他瞅着那郎中一路叫卖着走走停停,一直出了街口,他这才快步追了上去。一问,那郎中果然不在这里停留,要去下一个县镇。他便说自己家里闹鼠,街上野狗又多,经常偷肉,要买些砒霜。那郎中一共只有四两,他全部买下。
他们这几家杀猪洗肉用水多,井却在街那头,很远,打水不方便。几年前,几家商议,一起出钱,请人在后街打了口井,都从后门打水,近便了许多。
回去后,他本想把砒霜投进井里,但怕药量不够,便将砒霜分成四份,各用纸包起来。装作借东西、问事情,去隔壁三家肉铺,借故支开主人,把砒霜投进各家的茶壶、锅或水缸里。一个下午就办成了。而后,他就坐在肉摊前等着。
投进茶壶的那家最先发作,主人才喝了两口茶,忽然就栽倒在地,等他家人喊来大夫,已经吐着白沫死了。到晚饭时,左右两家全都闹起来,一家三个人中毒,一家除了主妇没来得及吃,其他老幼六口全都死了。这时他家也已经开始吃饭,他将剩余的一些砒霜偷偷投进爹娘碗里,他爹娘才吃了小半碗饭,全都发作起来,摔了碗,栽倒在地上。他照着那郎中说的毒杀一条狗的量,减半之后,一狠心,自己也吞了下去。
不一会,肚腹中便烧痛起来,他忙大喊着“救命!”踉跄奔出门。
这时街上许多人都围在左右两家,听到他叫喊,近处几个忙过来扶住他,又叫来正在隔壁看视的大夫,那大夫下午看视隔壁最先那家时,已知道症状是砒霜中毒,随身带着解毒药丸,忙碾碎了冲水给他灌下去。他肠肚一直烧灼不已,到晚间才渐渐好转。
事情惊动了官府,相邻四家全都中毒,只有第五家肉铺没有一个人中毒,知县认定这是为争生意而毒杀同行,便命人将第五家的主人拘押审问,那人自然满口喊冤。知县开始还心存一些疑议,但查找一个多月都找不到其他嫌犯,便将那人签判杖了五十,流配沙门岛。看着那邻人披枷带锁被押走,魏铮这才放了心。
第一次杀人算是杀成了。
那条街上只剩了他一家肉铺,生意想不好都不成。
从那以后,他胆壮起来,生意越做越大。一路上,只要碰到敌手,便设法除掉。三十多年,一共灭掉了七八十条性命。替他担罪的也有四五十人。每一次,他都无比小心,从来没有被发觉。直到十多年前,做到汴京猪行行首,将几个大猪商全都除掉,再也没有对手时,他才不用再杀了。
那个叫朱广的商人却突然冒出,重又激起他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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