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篇 百万案 第一章 飞钱、大理寺、芳酩院(2 / 2)
冯赛忙道:“小人多日未见汪石,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笔官贷你是中人,每月上旬得交纳利钱,今天已是十四,已经逾期四天。官中的钱岂容你等如此拖延逃避?”
冯赛心里猛一颤,这几天忙乱至极,竟忘了这件大事。
上个月,巨商汪石请冯赛做中人,由秦广河、鲍川、黄三娘作保,向太府寺借贷了一百万贯,二分利,借期一年。利钱必须逐月交纳,每月还一万六千贯。官契是月初签订的,初十那天,汪石如数缴纳了头一个月的利钱。这个月利钱,汪石却还没有缴纳。
冯赛心头慌乱,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垂首听命。
“汪石逃逸不见,这笔官贷既然是你们四人做成,这个月的利钱只能归到你们头上。今天之内,你们四人各抵还四千贯。至于那汪石,你们速去找见。否则,剩余的本钱利钱,全都由你们承担。另外,为防你们逃脱,各家出一个亲人,扣在这里,直到找见汪石。”
邱迁躺了两天,伤痛好了一些,能下床走路了。
由于没有矾,家里染坊已经停工。他不顾父母劝阻,忍痛骑着驴,又去买矾。然而找了一圈,各家矾仍没有到货。邱迁反倒有些庆幸,这样家里便不能开工,没有什么事情,正好专意寻找姐姐和甥女。
他骑着驴先赶到姐夫家,阿山开的门,看着神色不对。一问,姐姐和甥女仍没回来,姐夫冯赛刚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邱迁听了一惊,忙问详情,阿山却说不出什么。邱迁想姐夫行事一向周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便骑上驴,往姜行后巷赶去。
来到芳酩院,院门虚掩着,他下了驴,上前握住门环,心却怦怦跳起来。这两天他卧在床上,不时念起顾盼儿,只要一想起,心都会这么怦怦乱跳。他忙又自责,姐姐甥女不知下落,你竟还在乱想这些事情。何况,你只是个小染坊的子弟,顾盼儿却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没有几十贯钱,连芳酩院的门槛都休想迈进去,更何况其他?
他侧耳听了听院里,毫无声息,一边小心叩门,一边忙在心里告诫自己:记着,你是为了姐姐和甥女,来打问冯宝的行踪。
门开了,是一个小丫头。邱迁忙问:“顾姑娘可在?”
“在啊。你?”小丫头上下打量邱迁。
“哦,我姓邱,叫邱迁,前两天来过,顾姑娘让我第二天上午来,可我又……”
“我记起来了,你等着,我去问问。”
小丫头关上了院门,半晌才又出来开了门:“我家姑娘请你进去。”
邱迁忙牵着驴要拴到旁边一棵柳树上,那小丫头拉开门扇:“驴子也牵进来吧,没人看,小心被人牵走。”
邱迁牵着驴子走了进去,小丫头指着院角一个小马厩笑道:“拴到那里,我家马厩还从来没有客人骑驴来过呢。”
邱迁听了,越发窘迫,过去拴好了驴子,慌慌跟着小丫头走进堂屋,一进门,便嗅到一股香气,似龙涎,又似麝香。再看屋中陈设,处处光亮,极其精雅,又透着些迷醉之气。上回见的那个中年妇人迎了上来,楚三官说那妇人姓牛,人都叫她牛妈妈。邱迁忙躬身一揖,牛妈妈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勉强扯出一丝笑:“请坐。”
邱迁见左右各三把紫檀椅子,便坐到了左边最末一把。牛妈妈也在右边坐下,一双眼斜盯着邱迁,并不说话。邱迁尴尬笑了一笑,两人就面对面这样冷坐着。
半晌,后边水晶帘子一掀,顾盼儿走了出来,并没有梳妆,只随意挽了个乌油油的髻,插了根象牙簪子,穿着件枫叶纹纱衫,水红的软罗抹胸,下身一条孔雀绫的裙。香香软软,娇娇媚媚,一双眼更如春酒一般。邱迁心魂一荡,忙站起身,深深一揖:“顾姑娘。”
顾盼儿欠身还了万福,随即问:“妈妈,怎么不上茶?”
牛妈妈沉着脸起身出去,在院里叫了声:“盏儿,上茶!”
顾盼儿坐到邱迁对面的椅上:“邱公子,你姐姐和碧拂姐姐找见了吗?”
“没有。至今不知下落。”
“哦?怎么会这样呢?冯姐夫没去找?”
“姐夫一直在找,可是那绑匪行踪太隐秘,一丝线索都没有。”
“绑匪是要钱?若是冯姐夫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
“那绑匪至今没有露一点信息,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不过那天姐姐们坐的轿子是冯宝雇来的,从那天起冯宝就再没露面,我四处找都没找见。”
“冯宝?你是说冯宝劫走了她们?”
“眼下还不知道,所以急着要找见他。”
“冯宝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他对你姐姐极敬重呢,对碧拂姐姐,他也亲口说过,说是当仙子一样看待呢。”
“哦?他常来这里?”邱迁心里升起一丝酸意。
“嗯,自从碧拂姐姐嫁给姐夫,有次他和二郎一起来给我送糕点,自那以后,就时常来。”
“哦……”
“他对我真是好,每次来,都这样老老实实坐着说话。他爱说笑话儿,常逗我笑得腮帮子酸疼。”
邱迁听着越发沮丧,他偷眼看顾盼儿,见她秋波虽泛着醉意,但神色中始终掩不住一分率真烂漫,邱迁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因这率真烂漫而心动。说起冯宝,顾盼儿语气虽然亲近,却应该并不是男女之情。发现这点,邱迁才略释然了些。
“上个月,他说他接了大生意,赚了些钱……”顾盼儿正要继续讲,一个翠衣婢女端着茶进来,便停住嘴,转头问道,“妈妈呢?”
“俞家冠子铺说是来了些新式样的冠子,妈妈去瞧了。”
婢女放下茶,转身出去后,顾盼儿才放轻了声音:“上个月,冯宝悄悄跟我说,我这样下去没有个了局,他想帮我赎脱妓籍,把赚的钱都放到了我这里。我怎么肯用他的钱?推了几道,他却恼了,说钱算什么,还说我把他瞧低了。我不好再推托,只得收下,又不敢让妈妈知道。总共有几百贯呢,全都兑成银子藏在我这里。唉,心善的人似乎都有些呆傻,冯宝并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就算脱了妓籍,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呢?”
邱迁听到冯宝这些行为,嫉妒之余,竟有些同声共气之感。心想,自己若能挣到这些钱,也会和冯宝一样。及至听到顾盼儿叹息,见她神色中露出一些落寞之意,心里更是涌起一阵怜意,想当即就大声说,我愿把你当仙姑一般供奉一生!然而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只是嘴角微微蠕动了几下而已。
顾盼儿叹息过后,随即笑了笑:“不过,有件事倒是有些奇怪……”
“什么?”
“寒食前两天,冯宝又来了我这里,一进来,脸色看着就不好。他说有件重要的事必须去做,恐怕得有一阵子不能来看我。我问他什么事,他却不肯说。只坐了一会儿,望着我不说话,一点都不像平常的样子……”
“姐姐!”那个翠衣婢女忽然急匆匆进来,“李官人来了!”
“哦?邱公子,对不住,今天不能多陪你了。”
“噢,叨扰这许久,我也该走了。多谢顾姑娘。”
“若有什么信儿,请你一定来告诉我一声。”
“嗯!”
“盏儿,你带邱公子从后边绕过去。”
邱迁忙跟着那个婢女盏儿从后门穿到后院,又从侧边的小廊绕到了前院。他一扭头,见一个穿着青锦褙子的中年男子走进了堂屋,虽然只看得到侧脸,邱迁却一眼认出,那人是当今副丞相李邦彦,由于生性浮浪,京城人都叫他“浪子丞相”。
邱菡听柳碧拂唱那词,正是在唱母子离散之痛,听着心中更是揪痛,忍不住又哭起来。
柳碧拂听到哭声,停住了嘴,眼睛仍呆呆望着灯焰,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娘那时常常哼这曲词哄我睡觉,那时她并不懂这词里的意思,就算懂,也不觉得什么。她是笑着唱的,我也是笑着听,只觉着这词又柔又暖,像我娘的手心。后来,到真该唱这词的时候,她却只知道哭,又不敢让我爹听见,捂着嘴,拼命朝我摆手。那天晚上是月底,月亮只有细细一钩。离开两步,就看不清娘的脸。过了几年,我已经记不起娘的脸,只记得黑黑一个瘦影子朝我摆手,这曲词却始终记得清清的……”
柳碧拂眼中泪珠再次涌出,她又轻声唱起来:
娘亲如月儿如星,天样深情。天样深情,漫起黑云骨肉惊。
众星离散娘心碎,泪眼枯盈。泪眼枯盈,千里一钩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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