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烂疮、负恩(2 / 2)
老何咳了两声,深叹了口气,才慢慢讲起来,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河底深流一般:“最先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八那天,二官人骑马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辆雇来的马车,是我开的院门。那马车驶进院子里,车夫从后厢里扶下个人,连头带身,罩着块旧毡毯,只露出一点脸面。我凑上去一看,唬了一跳,那脸上生满了烂疮,裂着口子,凝着脓血。二官人虽说好客、爱行善,可把这么一个烂脸汉接到家里来做什么?我心里纳闷,却不敢问。
“二官人让人把那烂脸汉扶进了西院那间空的厢房里,忙叫凌小七去请梅大夫来给他看病。我跟到那厢房里,那人躺在床上,身上披的旧毡毯丢在地下。走到床边再一看,他不止脸烂,连脖颈、两只手、脚腕上全都是烂疮。二官人却一丝儿都不嫌恶,又让人把他房里的巧梅叫来,让她伺候那人,巧梅一见那人满头满身的疮,吓得顿时哭起来,说宁愿被撵走,也不做这差事。二官人没法,骂了两句,让巧梅走了,又唤阿石来,阿石虽然没哭,却也死活不愿做,跪在地下连声讨饶。二官人越发恼了,他从不动手打罚下人,那天却气得一脚踢走了阿石。又唤其他仆婢,那些仆婢见头两个都躲了,自然也跟着躲,没有一个愿意接这苦差事。
“二官人恼得连声大骂。大官人您在东院听见,赶了过来。我一直在那门边瞎瞅,您听了二官人抱怨,一眼瞧见了我,就问我,‘老何,这差事交给你如何?’其实我哪里愿意接?可瞧着这满宅子家人齐整整地抗命,我来楚家三十三年,还是头一遭。再不愿意,也得给二官人留些尊贵,心里这么想着,才一口答应了。
“我用热水给那烂疮汉擦了身子,梅大夫赶来又给他上了药。虽说除不了病,却也不臭了。那烂疮汉躺了两天,略缓过些神气。我慢慢跟他打问,才知道他叫蒋净,家里竟是沧州乡里的一等上户又是参加武举的举子,并不是乞丐。我看他说话行事虽有些小乡小土的粗直气,却还算诚恳,不但对两位官人,连我,他都感恩得不得了,递口水都不住声地道谢。也不枉二官人救他一场。
“只是他那病,二官人接连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怪疮,更不知道怎么治。过了几天,有个方士经过咱们宅子,来借宿。我照旧例让他住到了蒋净隔壁的空房。第二天早起,那方士见我在给蒋净涂药,进来瞧了瞧,说他有疗疮秘方,从背囊里取了一瓶药粉,说兑水涂抹,每天三道。那方士走后,我就照着他说的方子,给蒋净治伤。果不其然,那疮伤一天天好起来,才半个月,已经全都结痂了,痂皮掉了之后,就露出里头的好皮肤了。人也像重新活过来一般,精精壮壮的了。
“那时节,距今年武举春试的日期已经不远了,二官人便仍留蒋净在宅里,跟他一起讲论兵法、切磋武艺。两人都是直爽人,脾性相投,处了一阵,便结拜成了兄弟。二官人待人太热心热肠,礼数上又不讲究。他和蒋净结拜兄弟后,便真的把他当成了骨肉,还将他引见给了二娘子。二娘子是武将之女,自小也学过些刀法,知道蒋净出刀奇准,还让蒋净当面演示了一回。她拿了张纸,在纸中间画了一条细线,将纸悬空贴在门框上,让蒋净站在三尺外用刀刺那条细线。蒋净挥起一刀,就在那之上划了一道。取下那张纸看时,刀口正在那条细线上,连长短都不差分毫。二官人和二娘子见了,一起拍掌大赞。祸根便是从这里种下……”
老何嗓子忽然哽住,发不出声来。
王哈儿盘算好了主意,将手下两个兵卒叫到河湾僻静处。
“黄三、吴七,这两天淘井的活儿先撂下,你们两个替我办件事。”
“承局,啥事?”黄三问。
“你们四处打问打问,看看曹厨子跟秦家解库的人,有什么干连没有?”
“啥样的干连?”
“啥样的都成,只要有干连。”
“好比……亲戚?”
“对,就是这样的。”
“吵过嘴成不?”
“也成。”
“我知道!他们一个在东水门里,一个在东水门外!”吴七忽然说,他难得开一次口。
“呸!这还要你说?”黄三先抢着笑骂了句。
“嗯,不是这些面上能瞧见、大家都知道的干连,最好是背地里、谁都不晓得的干连。你们好生替我查一查,酒肉少不了你们的。”
“承局,为啥要查这事?”黄三贼着眼问。
“不干你们的事,只管给我查去!”
“若查不出来呢?”黄三又多嘴。
“查不出来,你们这个月只许领一半月钱,我得雇人替你们赶拖欠的工。”
“啊?”两人都苦起脸。
“怕什么?往顶上瞧!”
“大柳树?这柳树咋了?”黄三仰脸张嘴问。
“瞧那根蛛丝,这两棵柳树中间,瞧见没?”
“瞧见了!”吴七大叫。
“对嘛,这两棵柳树隔这么远,蜘蛛又没长翅膀,都能把丝从这头挂到那头去。你们两个活人,去找另两个活人之间的干连,能找不见?”
“哦……”两人一起嘟起嘴。
“只要你们肯用力,除了酒肉,还有奖赏。你们跟着我快两年了,我亏欠过你们没有?”
“……”两人一起垂下头,默不作声。
“讨打!还不赶紧去!”
王哈儿恼起来,抬腿朝吴七屁股上一脚,又要去踢黄三,黄三已经“嗖”地跳开,拽着吴七一起跑了。
老何缓了口气,继续给梁兴慢慢讲述楚澜的死因。
有件事老何至今仍疑惑不解——蒋净谋害楚澜,应该是贪图楚澜妻子蓝氏的姿容。不过,蒋净和蓝氏彼此只见过一面,那时老何正好在一旁看着,楚澜和其他仆婢也都在场。除此之外,两人一个在后院,一个在前院。蓝氏那边有好几个婢女仆妇,蒋净这边虽然只有老何一个人,但从早到晚,老何端茶送饭,随时要进出那间厢房,楚澜也常和他在一处。蒋净和蓝氏两人绝无可能私会,不知他们是如何勾搭上的。
正月十六那天晚上,天子在皇城门楼上张乐观灯、与民同乐,楚家主仆都去城里赏灯,蒋净也被楚澜一起叫了去。宅里只留下老何和两个仆妇看门。等一伙人赏完灯回来,已过酉时,众人各自回屋,收拾收拾,都陆续吹灯安歇了。
蒋净却每晚都要先打一趟拳,擦洗过身子才睡觉。老何则照例去厨房烧了一桶热水,等提到西院,却见蒋净那间厢房门关着,里面传来男子嚷声、女子哭声。老何很是纳闷,提着热水桶愣在门前台阶下,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躲开。里面吵嚷声更加剧烈,除了蒋净的声音,还有一个男子,竟是楚澜。老何忙轻轻放下水桶,走到门边侧耳细听。
“楚兄,是我一时昏了神志,做出这等禽兽之举。”是蒋净的声音,似乎是跪在地下,拖着哭腔。
“你们……你们两个……”楚澜气恼至极,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惊到这地步。成亲几年,你何曾把我放在心上过?”老何惊了一跳,听女子声音,竟是楚澜的妻子蓝氏,而且蓝氏似乎毫无愧惧,“事已至此,要杀要放,全凭你一念。杀了我们两个,于你没半点好。但你若能拿出常日的气概,成全我们两个,此生此世,我们两个都会记着你的恩德。”
“你……啊!”楚澜忽然惨叫一声。
“走!”蒋净喊道。
老何正在惊惶无措,房门忽然打开,一个女子从里面急步奔了出来,是蓝氏。蓝氏看到老何,吃了一惊,但随即急步擦过老何,向外奔去。老何愣了一下,忙向屋里望去,一眼瞅见楚澜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胸前插着一柄短刀,刀刃尽没,只剩刀柄在外。
老何吓得倒退了两步,这时,蒋净背着个包袱奔了出来,见到他,一掌便劈了过来。老何脖颈上一阵剧痛,随即昏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西院的廊下,院里挤满了人,擎灯举火,叫叫嚷嚷。几个人忙围过来,争着问他事情。他越加发蒙,根本不知道该答谁,不过从那些问话中,他听出来——
楚澜被杀死,蒋净失踪,楚澜的妻子蓝氏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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