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收尸、相思(2 / 2)
至于梁兴,他这两天已经视如臭袜子一般,早丢到了旮旯里。再想起自己为打探消息,还打算勾引崔家客店那半老店主娘子,他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把正巧路过的一个妇人怀里抱的婴儿吓得顿时哭叫起来。他却哪里管这些,继续大笑着往前走去。
从东城外到南城外,至少有二十多里地,他却觉着只走了两三里路,转眼间便到了剑舞坊。
一望见那彩锦飘摇的欢门,他耳边立即响起邓紫玉那一声声能融冰化铁的唤声,“石哥哥、石哥哥、石哥哥……”他的心立刻如大木槌般咚咚巨敲起来,脸也顿时涨得通红,不由得又嘿嘿笑了两声。脚步随之局促起来,鼓了鼓勇气,才又迈步走进那欢门。
这时还是上午,剑舞坊里冷冷清清。他走到厅里,张望了半晌,才见一个绣衣妇人迎了上来:“这位军爷,时候还早呢。”
“我姓石,是殿前司龙标班旗头,是来见……紫玉姑娘。”邓紫玉的名字在心里躲闪了半晌才说出口。
“紫玉姑娘啊,这会儿还没起来吧?您等等,我去后头问问。”
石守威忙点点头,站在那空冷冷的厅中央,像是头一回去族里听祖训的幼童一般,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才合规矩。
窘立了半晌,那妇人才从后门走了进来:“紫玉姑娘让你去后院见她。”
石守威一听“后院”,心里又一阵慌喜,除非极亲近的人,哪里能在后院相见?他忙跟着那妇人穿过后门,来到后院。上回他教邓紫玉刀法,曾来过这后院一回,当时并未留意,这时才觉着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闪着光亮。穿过后院,走进西边那个小圆门时,他更是如登仙庭,都忘了自己身高,额头咚地撞到圆门顶上。虽然极痛,他却揉都不敢揉,忙低头钻了进去。小院极清静,只有鸟叫声。花木精神、亭榭齐整。他虽然没去过大家人户的后园,却觉着再好也不过这般,也只有这般净雅,才衬得上邓紫玉那般人物。
那妇人引着他走过右边一道短廊,来到一扇绣房门前,门半开着。那妇人停住脚,轻声朝里道:“紫玉姑娘,人领来了。”
“让他进来吧。”邓紫玉的声音,听着懒懒的、娇娇的。
石守威心里一颤,忙走了进去,步子都险些迈错。
屋里陈设精雅,散出一股淡香。邓紫玉端坐在窗边一张雕花小桌前,身后站着个使女,手掌托着她乌亮亮黑瀑般的长发,正在替她小心梳头。桌上那面铜镜里映出她的脸,清清白白、素素净净,竟比粉妆描画后更秀洁可亲。石守威从没见过女子梳妆,更没见过邓紫玉净脸,一眼望去,像是穿过幽林,猛然见到一片天光一般。他心里一颤,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得都能惊飞门外梅枝上的鸟雀,窘得他脸顿时涨得通红。
邓紫玉却似乎没听见,斜望镜子里他的方向,冷淡淡地问:“石大哥来了?”
“嗯……”石守威顿觉不对。
“让石大哥受累了。”
“哪里?”
“石大哥也真够诚心的。我要的是个丫头,你却把丫头的老娘给我弄了来。石大哥敢是怕一个丫头不够,想让她老娘给我多生几个?这心意倒是好,只是秃了毛的老母鸭,就是给它蛋,它也孵不出个小鸭来啊。害我费死了气力,才把那老妇人原封弄了回去。”
“嗯?”石守威先没听清,但随即猛然想起,自己那夜在梁红玉楼门外,砍昏那丫头时,手掌触到那丫头的脖颈,似乎觉着皮肤极松弛发皱,但当时太紧张,没有空暇多想。搬到树林里后,又黑,也没仔细看,便装进了布袋里。难道是那个煮羹汤的何妈?她当时也在那屋里?梁红玉让下去的是她?
石守威心头像是猛地被巨石砸中,又慌又愧又怕,忙望向镜子里的邓紫玉。邓紫玉却扭头瞅着镜子里刚刚梳拢的发髻,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不管小鸭还是老鸭,都得跟石大哥道声谢。不过,妈妈刚才就已经催过几道了,我得赶紧换衣裳,就不留石大哥喝茶了。”
“哦,哦……”石守威忙倒退了几步,到门边时才想起转身,临出门之际,他又望向邓紫玉。邓紫玉却仍瞅着镜子里的发髻,微皱起眉,轻声说:“有些偏了,往左一些。”
石守威沮丧无比,却不敢停步,愧闷闷离开了那小园,从院东边那后门穿进前厅。刚才那绣衣妇人正在抹桌子,听到脚步声,扭头瞅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含着嘲意。石守威不敢看她,埋下头,快步走了出去,怕自己若走慢一些,会收拾不住,不成模样。
邓紫玉听着石守威的脚步出了园子,便让丫头先出去。
“头还没梳完呢。”
“出去!”
丫头忙松开手,放下梳子,快步出去了。邓紫玉呆坐在桌前,想着刚才石守威那落魄窘样儿,心里又厌又怜。这样的痴男人,她见过太多。再痴又能怎么样?他不过是个营中旗头,在百万禁军中,只如草芥一般。多少官阶远高过他的人,也对自己这么痴过。等你真心想要嫁他时,真痴的,往往没钱也没力赎你出去;假痴的,只要觉察到你的心意,就再不见人影。又真痴、又有钱的,就算真接了你出去,不过娶回去做个小妾,一世都直不起腰来做人。
本就是个见钱生欢、见景生情的风月地,扮什么痴心种?吃什么相思藕?因此,她从来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这个没用的念想。尤其是石守威这般实心人,心软一分,就是造孽十分。石守威抓错了人,正好给了她一把刀,不如顺势一刀切断,各寻自在。
她介意的不是石守威,而是自己。她虽没有扭头看石守威,却能感到他的目光,那目光镜子一般,照出她的面目。那不是个好面目。
她闷闷望着桌上的镜子,才束起来的云鬟斜塌在头顶,像是一只着了病的黑鼠趴在头顶,她心里一阵烦,一把将云鬟抓散,任头发披散在鬓边。再看镜里的自己,像街市上失心疯的妇人一般。她越发嫌憎起自己。
其实,从小她就没中意过自己。单看起来,她样样都不差,但只要和姐姐红玉一比,样样就都欠了一两分。只要父母说“瞧你姐姐如何如何”,她心里就会腾起一股怨火,不知多少回哭着嚷:“姐姐好,你们生她一个就够了,又生我做什么?”
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又不禁喃喃问道:是啊,你们生我做什么?生下来,又丢我一个人在这冰窖毒窝一般的地方。你们总说姐姐这般好、那般好,为何不把姐姐丢下,把我带走?到了阴间,你们仍嫌弃我,只疼姐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她并不擦掉,任由泪滴大颗大颗从眼里滚出,沿着脸颊雨溜一般滑落。等泪水流尽了,她才叹了口气,取过帕子拭干眼睛、脸颊。而后,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们都嫌弃你,那你越要好好生生活给他们看。
她收拾起精神,从桌上取过那把犀角梳子,自己重新细细梳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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