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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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相错,而生变化。

——沈括

犄角儿扯着张用袖子往外拉。

张用却仍仰头寻思:“枢轮七十二根辐条,每个时辰转六格;赤道二十八条星宿线,每个时辰二又三分之一宿;一宿转二又七分之四格……”

“小相公别算啦!阿念在外间等着呢!”

“望筒指日,天西行一日,日东移一度……”

“朱家小娘子寻到了本《新仪象法要》!”

“《新仪象法要》?”张用顿时醒了。

“你总算醒了。我诳你的。朱家小娘子没找见那书,倒是她本人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里了?”

“正是找不见,阿念才来寻你!”

“捉鱼下河、寻鸟上树,黑地里不见了人,该点盏灯笼,找我做什么?”

“嗐!又不是丢了只鞋子。一个鲜嫩嫩大活人,又是小相公未过门娇妻。朱家又只有一个寡母、一个厨妇、一个丫头,小相公不去寻,谁去寻?”

犄角儿强拖着他,穿过满地器具杂物,刚出了工坊,就见阿念焦惶惶奔了过来:“张姑爷,我家小娘子不见了!”

张用见阿念急赶着小碎步,腰胯一扭一扭,像只受了惊吓却跑不快的小雏鸭,不由得笑起来。他从未见过朱家小娘子,阿念倒是见过许多回。阿念性情乖顺,心智却似乎比别的女孩儿短缺了三两分,又爱笑,浑身透着一股憨稚气。他从犄角儿手中接过油灯朝阿念脸上一照,阿念额上鬓边满是汗水,小圆脸上原本时常露着笑,团子一般甜糯糯的,这时眉眼鼻头却拧凑在一处,像被挤扭坏了一般。他越发觉得好笑。

“你家小娘子如何不见的?”

“小娘子早晨又雇了顶轿子去银器章家,我也跟着去了。可下午回来的路上,那顶轿子走着走着,忽地就不见了!”

“哦?怎么个忽地?”

“就是唰地就没了!”

“稀罕!”

张用原本一心念着自己的水运仪象台,不愿分神,这时却被逗起了兴致。

朱家是个织锦人家,朱家小娘子闺名克柔。他和朱克柔的亲事是三年前父亲在世时定的。他一直醉心工艺,于一切俗事全不耐烦,对亲事也极不情愿。他父亲厉声训斥说:“铁难服软,人难移性。其他事我再管束不到你,唯有这桩亲事,你却必须听我安排。你若不依我,我到地下也永难闭眼,你娘那性情,就更难安生了。你我父子一场,我和你娘被你活生生气了二十来年,你好歹让我们顺一回意……”他爹得了痨症,捂着嘴咳嗽起来,指缝间又渗出些血来。

他忙伸手在父亲后背上拍抚,等父亲喘罢,又取过帕子替父亲拭净口手的鲜血。而后,郑声跟父亲说:“爹,您放心,孩儿一定从命。”

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言语不过是口中喷气、舌尖弄音,与鸟鸣兽嘶并无分别,哪里能当真?后来读了《庄子》,见庄子也将文字视为糟粕,更是欣然大乐。因此,他向来随性而语、信嘴而言,难得认真说话,更没约过什么信、许过什么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郑重承诺。

父亲听了,这才放心,忙催促他迎娶朱家小娘子。这些礼俗之事,他一概不知,全凭着媒人操持。头面羊酒、聘资财礼、冠帔花粉才备好,正要议定正日,他父亲却断气了。他要守孝三年,才能完婚。他原本十分鄙弃诸般礼俗,这时却觉着这礼的好了。

七七之后,正好逢到端午。媒人便催他备些礼去拜望岳母。他想起自己跟父亲许的诺,便没有违逆,照着媒人所言,去市上买了些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用红绸匣子盛装,和媒人一起去了。

见了岳母,他一眼瞧见岳母高挺着脊背,摆出尊贵样儿,想要压服他。他顿时笑了出来,岳母立时变了色,气得直颤。媒人忙在一旁极力解劝,说他为人至孝,哀毁过度,有些魔怔,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岳母这才缓顺了一些,去厨房吩咐饭菜。

他有些好奇,想瞧瞧朱家小娘子,便撺掇媒人。

媒人吓得忙偷偷摆手,小声说:“这哪里要得?他家虽不是什么仕宦人家,朱家小娘子却也极尊贵自矜。小相公若急着见媳妇,咱们又不是为官做宦的,一年孝满,就能迎娶朱家小娘子了。”

他忙说:“那不成,还是满三年才好。”

自那以后,每逢年节,他都随媒人去拜望岳母。岳母也渐渐惯习了他的疯言癫态,反倒对他生出许多疼惜,不时让厨妇或阿念给他送去些衣物吃食。三年来,他却从未见过朱克柔一眼,只从阿念口中听了一些。阿念说话又一向歪瓢捞滑粉——从没个准的。他听来的朱克柔便奇形怪状、颠荤倒素。不过,他倒是越听越乐。

照阿念的话说:“姑爷和我家小娘子,一个是琉璃瓦,一个是玉汤匙。一个接雨,一个舀汤,一对耀眼水人儿。连声响都配,一个房檐上滴答,一个瓷碗里叮当,合起来比唱曲鼓琴都好听。”

不过,有一样张用极钦佩——朱克柔善缂丝。

寻常织锦,经纬丝线皆贯通织物,称“通经通纬”。缂丝却只用小织机,先用素丝,在机杼上布好经线,再将图纹绘于其上,而后用小梭引彩丝分片缂织。纬线各不相接,故称“通经断纬”。由于纬线可随意变换丝色、地位,最宜描摹各色诗文书法、山水楼阁、花鸟人物等。织成之后,隔空而观,图样凸显,如同雕镂的一般,因此时人将它谐音妙赞为“刻丝”。

此前,刻丝多做书画包首或经卷封面,当今官家登基以来,倡兴艺文书画,更雅好古器珍玩、茗茶佳酿、瓷器锦绣。刻丝也随之大兴。而其中,朱克柔刻丝名冠当今。她原就精于苑体画,擅绘花朵、翎毛、人物。别家刻丝,都是临摹名家书画,她却自出机杼、自画自缂,织纹精至毫末,画风雅逸清远,独称“朱刻”。文士显贵以珍藏一件“朱刻”为傲,连天子也格外叹赏。

仅这一条,张用心里便不如何厌拒这门亲事了。

不过,他好奇的是,朱家小娘子深谷雪人一般,终年藏在闺房里,连他都不见,为何会雇轿出门,去银器章家?

“阿念,你说你家小娘子今早又去了银器章家,这个‘又’字是什么来历?”

“这话轱辘得绕回到正月间。那天,有个穿绿袍、戴黑纱帽的小官儿,来家里求见小娘子。小娘子常日连公鸡公鹅、公猫公狗都要避开,他不但是个男人,做官要是母部的也好,还偏偏说自己是公部……”

“那工部不是公母的公,是工匠的工吧?”犄角儿忍不住问。

“我哪里清楚这个?反正娘让他走了。没几天,他又来了,娘又让他走了。又没几天,他又来了,娘自然仍旧让他走,那人却不走,还拿出官样儿来唬娘,说他是奉朝廷之命来问小娘子一件事。

“娘说:我家又没偷又没抢,每年该交的三十几样税全都足足地交了。便是官家,也没有强见未出阁的民女的道理。何况这几年,我女儿哪年不给官家进奉几件缂丝?官家还在我女儿那幅《碧桃蝶雀图》上御笔亲题了诗呢,你这官阶自然不知晓,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姑爷,你没见娘说这些话时,比皇太后还有威势呢。娘还真的把皇上那首诗念给了那小官儿听了。那首诗娘也逼我背过呢:‘雀踏花枝出素纨,曾闻人说刻丝难。要知应是宣和物,莫作寻常黹绣看。’

“那小官儿被娘一篇大话压住喘不过气,忙矮下去,变回笑脸狗,说他真的是受了公公部的命,来办一件大事。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娘,说让小娘子看看。小娘子看了自然会答应见他。

“娘向来爱啃骨头,怕吃烂肉。那人变得稀烂的猪头肉一般,娘推不过,只得叫我把信拿到里头给小娘子看。小娘子看了那信,真的出来见了那人。”

“你家小娘子出来说了什么?”

“小娘子隔着帘子,只对那人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我去。”

“信里写了什么?”张用越发好奇。

“我也说不太明白,似乎是一百个公公开铺子啥的。”

“莫非是《百工谱》?”犄角儿插嘴。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听到《百工谱》,张用忽然想起,正月间,他的好友李度引着一个姓宣的主簿来寻他,正是为《百工谱》。那人说是奉工部之命,召集京城百行,欲编修大宋《百工谱》,邀张用前去和京城其他名匠一同商议编订。

天底下的人与事,张用最厌的便是官府。那主簿说的,他一个字都懒得听,倒发起疯症,又笑又骂。那个宣主簿虽然羞恼,见他是真疯,又有好友李度在一旁劝解,才没有计较。

看来,去寻朱克柔的正是那个宣主簿。不过,他没有开言,继续听阿念讲——

“过了几天,小娘子像是中了那猪头肉的邪魔,不顾娘又哭又骂又劝,执意雇了轿子,让我跟着,就去了银器章家。”

“她去银器章家做什么?”

“那堂屋里坐了许多男人,屋角摆了架屏风,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风后头,跟那些男人说话。不过,小娘子去时一直带着帷帽,还特地给那件绿绢衫子加了两截长袖,那些男人连小娘子的手指头都看不见。”

“她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我也听不懂。又是鲁班,又是嫘祖,又是木头,又是瓦片的。小娘子看我站不住,就让我去寻章家的丫头阿翠说话。我就再没听见他们说了些啥。他们一说便是一天。轿子是跟王家说好的,来去各一趟,总共二百文钱。到傍晚,等轿子来了,我去唤小娘子,小娘子才出来坐上轿子,我就跟着回家。不过呢,去银器章家比在家里整天被娘骂要好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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