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蜜麻酥(2 / 2)
刚才从王家轿店回来后,区氏一直哭个不住。张用见廊下晒了一箩豆子,便笑着说:“岳母大人,您老人家再哭下去,不但哭不回女儿,倒要把宅神哭跑。不如干些正事,用‘豆子虔心大法’,请诸佛神仙佑你女儿早些回来。”
“啥大法?”区氏哭着问。
“这是一位方士秘传的法术,极简便,却极灵验。这些豆子,你把又圆又光的拣出来,拿去供佛,叫‘功德圆满,佛光普照’;略有些凹缺的供三清,叫“万化归真,大成若缺”;还有那些生了虫、有黑疤的,拿去巷口供土地公公,叫‘天不厌陋,地不嫌卑’。”
区氏听了,半信半疑。犄角儿知道张用又在信口编造、促狭逗人,正要悄悄劝止,张用却已经将区氏连扶带推,哄按到小凳上,抓了把豆子让她拣起来。
接着,张用便吩咐他和阿念:“你们两个也去办些正事。去银器章家瞧瞧他家人回来没有。若没有,就向左右邻舍仔细打问打问。”
“打问啥?”
“这一向有哪些人去过章家。还有,清明前,朱家小娘子最后一次去章家时,还有哪些人也去了?越仔细越好。你们两个,一个是过耳忘,一个叫心蒙油。记着随身带好纸笔,全都给我记下来。你身上带的钱可够?阿念爱吃什么,让她尽管吃个够。你们两个若想私奔,莫忘了寻个小厮把记下来的单子给我捎回来。快去!我也要办正事。”
犄角儿从没和女孩儿一起出过门,心头又欢喜又局促,连手脚都有些发木。他偷眼瞧了瞧阿念,阿念却似乎浑然无事,抿着小嘴微微笑着。不过她的头昂得比常日略高些,小胸脯也更挺些。犄角儿这才偷笑了一下,也昂起了头。
出了巷子,迎面一个小厮快步走来,端着个托盘,上头三碗热腾腾瓠羹飘着鲜香气。那小厮瞅了他们一眼,眼中露出羡妒。犄角儿以往也是这样羡妒其他小厮,这回总算轮到自己被羡妒,身子陡然高了几寸一般,头也昂得越发高了。
犄角儿姓罗,十三岁就受雇到张家,伴侍张用。他爹是个木匠,不过只能造些寻常桌凳,勉强营生。有回张用的父亲经过他家店门前,旧疾忽然发作,倒在地上。他爹忙将张老作头扶进家,又唤了郎中来看视,救了张老作头一命。张老作头为谢他爹,教他制作一种交椅,上有靠背、扶手,坐板改为绳穿的一排竹片,椅子腿则是前后相交的两个木框,用细铁棍铆合,可以折叠,体轻易携。他爹学会这手艺后,试着做了几把,没想到很快便被买走。他爹便转而专做交椅,生意从此大好,更得了个“罗交椅”的名头。
张老作头一直担心儿子张用行事乖张,见犄角儿性格朴诚,便想雇犄角儿跟随照看儿子。他爹自然欢喜无比,慌忙将他送到了张家。犄角儿本来叫奇乔,张用一见他,就给他改了名叫犄角儿。
犄角儿原是奔着张老作头来,见这个小主人说话没一句正经,行事更是没东没西,心里大为丧气。不过,他自小便实心,来时爹又反复告诫他要敬顺主家,他便只有耐性服侍。整日跟随这个小主人,比追一只小雀更耗神费力。开始时,他每天累得骨头酸疼,心更是疲乏之极。时日久了,才渐渐惯了。
“张姑爷躺在地上做什么?”阿念忽然问。
“他在琢磨难题。说这样面天背地,神才能飞,气才能沉。”
“他快快想出法子找回我家小娘子才好。我家小娘子那样娇贵,换张椅子,都坐不惯。她去银器章家,特地带了个锦垫子。这会儿,不知道她在哪里,那个锦垫子若是丢了,她只有一直站着了。就算找不回她,若知道她在哪儿,我去送些被褥、枕头、手帕、香炉也好啊——对了,还有小茶炉、铜壶、茶瓶、茶盏——她吃茶都是自己煮水、自己点茶,从来不许我碰。已经两天了,她渴也要渴死了……哎,一想这些,我又要哭了……”
“你莫忧,我家小相公比世上所有人都聪明,他一定会想出法子找回小娘子——对了,早起还没吃饭,你最爱吃啥?”
“我心上第一爱吃的是蜜麻酥。”
“第二呢?”
“第二就多了。”
“不怕,我带足了钱,小相公刚刚也吩咐了的。你尽管说。”
“第二呢,有辣菜饼、糖叶子、肉葱齑、澄沙团子、甘露饼、玉屑糕、糖脆梅、蜜姜豉。第三……第三就更多了,先不说了。”
“好!咱们见一样就吃一样!”
两人果然一路走,一路吃。只要见着一样阿念想吃的,犄角儿便立即摸钱。为了让阿念多吃些花样,每样都只要一小份。哪怕这样,吃过七八样后,他怕阿念吃饱了,再吃不下其他,便只让阿念尝一小口,剩下的要过来自己吃掉。
对于阿念,犄角儿从来不敢动歪念,可今天不停吃阿念咬过的吃食,让他心里一阵阵狂喜。吃过十几样后,肚子饱胀还没觉得如何,头脑已经晕醉得要倒。阿念却只盯着路边的食摊食店,眼珠晶亮,欢得像只小喜鹊一般。
犄角儿不停打着饱嗝,也畅足得忍不住笑。自从老主人夫妇相继亡故后,小主人张用的日用吃穿便全都由他照管。张用于钱财上又浑不经心,所有钱也都由犄角儿掌管。为此,犄角儿的爹特地叫他回家,反复告诫他,张家是我们的恩人,一文钱的歪心也绝不许动。其实犄角儿心里比他爹更看得重,跟随小主人这些年,他早已没有了二心,并且将小主人视为懵顽幼弟一般。小主人的钱,他死死看着。他跟着小主人认了写字,还特地买了账簿,任何花销都一笔一笔记在上面。这三年,已经记了厚厚五本。每回翻看那账本时,他心里都无比郑重,觉着自己值不值价,全都记在这里了。倘若往后某一天不得不离开,便将这些账簿和剩余的钱全都交给小主人。自己虽只是个匠人的儿子,却一文钱都没有亏负过自己的心。
三年了,只有今天,他才敞开钱袋,尽兴花用了一回。吃到二十几样时,他的肚子已经要胀破,再多吃一口,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他强忍了一阵,见阿念又在一家果子店前停住脚,瞅着那店口木案上摆的一排青瓷盆,盆里分别盛着皂儿膏、瓜蒌煎、裹蜜、糖丝钱、炒团……
“蜜麻酥!”阿念忽然欢叫起来。
“这是你第一爱吃的,总算找见了……”犄角儿不爱甜食,心里有些畏惧。
“我要两块!”
犄角儿忙问了价,从钱袋里数了十二文钱递了过去。那店主用油纸包了两块蜜麻酥,阿念欢欢喜喜接过来。两人走了十来步,她都不吃,只呆呆瞅着那蜜麻酥,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怎么?这蜜麻酥不对?”犄角儿忙问。
阿念忽然停住脚,眼里竟滴下泪来。
犄角儿顿时慌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阿念抬起泪眼望向他:“我娘说我嘴太馋,一直教我要学会忍嘴。说除了爹娘,世上还有谁肯尽兴给你买吃食、让你吃个尽饱?若是嫁了人,犯了嘴馋的毛病,要被婆母和丈夫活活打死……爹娘虽说最疼我,常给我买各样吃食,可从我生下来,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尽兴吃过。其实刚刚吃的那些,有一大半我并没多馋。我只是想着,这辈子怕是只有今天能这么任着我吃……我知道我比许多人都笨,话也说不好,一张嘴舌头就满天乱甩,样貌也比不上那些鲜靓的女孩儿。可这么笨、这么不会说话、样貌又这么不鲜不靓,却有这么尽兴的一天。那些不笨、会说话、好样貌的,却未必有这么一天,嘻嘻……”阿念忽又笑起来,“我要死死记住今天,这两块蜜麻酥我也不吃,要一直留着,每天瞧着它们。等它们生霉了,就学我家小娘子,回家去,把它们埋到我家院里那棵海棠树底下。往后每年开花时,我就能记起今天来……”
犄角儿听着,眼圈顿时热起来,忙说:“只要你爱吃,往后我都买给你吃,吃一辈子!”
“真的?”
“真的!”
“可是……为啥呢?”
“嗯……我也说不清,可说的真真实实是真话。”
“咦?太好了!”
“怎么?”
“我家小娘子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说。就是嘴再能、再想说,也说不清。”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