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蚂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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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去看看!”柳七忙加快脚步,马哑子却犹犹豫豫不敢向前。柳七顾不得他,急步赶了过去。那处河岸是个小斜坡,下头凹进去一个草洼,乱草生得茂密,遮住了这一小块凹地,在岸上几乎瞧不见。许多人围在那草洼边,正在低声议论。柳七忙走下河岸,透过人缝朝里一瞧,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郑鼠儿。

郑鼠儿躺在乱草丛里,身子被草掩住,双眼紧闭,头歪斜着,脖颈下一道深口子,凝了一片血污。嘴里塞着根红头萝卜!

柳七惊望着郑鼠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时,他们一伙人才相识不久,一起逃荒,半路遇见另一伙汉子,瞅着他们,眼神瞧着不善。乌扁担和江四立即站到前头,他们几人也过去站到一起,唯有郑鼠儿倏地躲到了树后头。那伙人见不是势头,便走开了。乌扁担回头见郑鼠儿从树后慢腾腾蹭了出来,立即大骂:“一个男儿汉,胆子却只有豆子大!”大伙儿听了都笑起来。郑鼠儿一直埋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有天走累了,夜里刚各自躺下歇息,谁都睡不着,却都不愿出声。漆黑中,郑鼠儿忽然低声说:“你们知道我自小经过些啥?”

众人都没应声,只有乌扁担闷声问:“啥?”

“你们比我胆大,不过是命好,没尝过那些滋味。”

“啥滋味?”乌扁担又问。

郑鼠儿却不再吱声,这之后也再不说起。

这时,他躺青草洼里,眼皮微闭,夕阳透过人缝,斜照在他干瘦的脸上,映出一些红晕。他嘴里虽含着萝卜,神情看上去,却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一般。他活着时,肩臂总是缩着,两只手随时紧攥,搓个不住。这时双臂伸展,手掌摊开,像是累极的人终于躺倒在床上。

柳七心里暗想:至少,你再不必怕了。

暮色渐浓,街边店肆渐次点起了灯。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来到定力院南街。到了街口,犄角儿向街角一家茶肆打问宣主簿家,那店主却极不耐烦,摆了摆手,话都不愿答。犄角儿一愣,刚要再问,那店主却转身进去了。

“我们点两碗茶!”阿念却高声唤道,“你这里最好的茶是啥?紫笋有没有?白乳呢?胜雪呢?”

那店主回过头,惊望着阿念,连连摇头。

“龙芽呢?雪英呢?银叶?金钱?都没有?”

“这都是御茶,我这小店哪里敢有?”

“那你店里最好的是啥?”

“峨眉雪芽。”

“小芽还是中芽?”

“那两等太金贵,我这里客人消受不起。最好的只有紫芽,一枪两旗。”

“多钱一盏?”

“十五文。”

“点两碗。”

“是,是!”店主忙朝里头吩咐,“点两杯紫芽!”

“这会儿问你一些话,成不成?”阿念笑眯眯问。

“实在对不住两位小哥小姐儿,将才失礼了。不是我不愿答,这两个多月,来我这里打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这对耳朵都快被问聋了。”

“哦?都是来打问宣主簿的?”犄角儿忙问。

“可不是?自从他出头编那个《百工谱》,京城各行各业蜂子寻蜜一般,全都涌了来,一天都没消停过。”

“都是来巴附他?”

“可不是?一行只选一家。录进那谱里,就如状元登科一般,谁不拼了性命来争这名位?那宣主簿原先只是个小穷官儿,一家十来口,挤在赁来的那院小宅子里,平日连乞丐都难得上他家门。今年却陡然就成了举子们求签祈符的二王庙一般,请托的人把那破门扇都挤坏过几回了。”

“这会儿他可在家?”

“没。这个月初一,他一早出门后,再没见回来。他家人正在四处哭着寻呢。连官府都差了许多人查找,已经十来天了,仍不见人影儿。”

州桥夜市灯火尽都亮了起来,食客游人们也渐渐涌来。

夜市东头相国寺桥口一家小酒店里,牛慕吃醉了酒,趴在桌上正睡着,被店主人轻轻拍醒:“客官,夜市开了,小人店里只有这几张桌,全仗夜市招些买卖。您若实在困,后头有张铺,您去那儿睡一会儿?”

牛慕迷迷糊糊睁开眼,摆了摆手,从袋里抓了一把铜钱丢到桌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出了店。迎面却见一顶轿子停在街边,轿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宁孔雀!惊得他顿时一颤,再一细看,认错了,只是身形衣饰有些像,眉眼要歪丑许多,像是把个丑妇的头安到了宁孔雀身子上。

他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引得那妇人怪瞅了他一眼。他笑着问:“这位娘子为何惊怪?莫非如《诗》中所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贼狲,你胡捣什么?”轿子边一个锦服中年男子大步走过来。

“她瞅我,我问她,干卿何事?岂不闻‘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啊!”

那男子一巴掌挥过来,正中牛慕左脸,牛慕顿时摔倒在地。那妇人忙拽住男子往夜市去了。

牛慕费力爬了起来,也不管四周人围看,忍着嘴痛,仍大声吟哦着《诗经》句子,摇摇晃晃往前行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吟至后来,竟如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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