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鬼(2 / 2)
“这解八八,他心里藏的便是只暴鬼。他生性梗硬,不知该如何对付心中之愧,便生出暴怒之情。只是他天性还算朴直,并没有将这暴怒发泄于人,转而自惩自虐,不停做活儿,用劳累责罚自己。一张桌他擦几遍都不够,挑水能将瓢盆碗盏全都注满,明知自己不是学厨的材料,却执意苦学,劝都劝不转。至于唐浪儿,心里藏的则是只堕鬼。他生性虚浮,知道自己抹不去这愧,便放任自流,自甘堕落,玩骗妇人。”
程介史神色略缓,但脸依然冷沉着:“解八八为何要杀唐浪儿?”
“凡事有初因,有终因。好比房子倒塌,修造时若有隐患,或台基不稳、或梁柱不正,这是初因。一场地震,或遭受虫蛀,这便是终因。初因加上足够终因,便能让一座房子倒塌。
“解八八杀唐浪儿的初因来自三年前那场合伙杀人,当时第一个动手的是麻罗,他杀了那个黄三奇后,让每个人都必须补一刀。乌扁担第二个动手,接着是田牛、江四。而后,乌扁担将刀子交给唐浪儿,唐浪儿却转而塞进解八八手里,推着解八八先动手。解八八当时恐怕正在犹豫不定,但邪心已生,初因已在。被唐浪儿这一推,终因也至,便向黄三奇尸体扎了一刀。解八八心中暴鬼正生于此,被愧疚折磨时,自然会怨责唐浪儿,这便成了他杀唐浪儿的初因。”
“终因呢?”
“终因在一个妇人。”
“什么妇人?”
“单大哥的表弟媳妇,虹桥西头甘家面馆的熊七娘。”
柳七先听前头那段,觉着极有道理,心里竟有恍然之感。及至听到熊七娘的名字,又全然蒙住。其他人也都满脸惊异。
“鼻泡小哥,能否去甘家食店把熊七娘唤过来?”
“嗯……”胡小喜望向程门板,程门板这时神色又缓和了一些,眼中透着纳闷和好奇,微点了点头。胡小喜便快步跑了出去。
“好,咱们继续来说这终因——”张用笑着摇了摇团扇,“三年前顿丘那场洪灾,解八八的父母妻子全都被大水冲走。尤其那妻子,穷人娶妇不易,解八八年近三十才娶到这妻子,自然极疼惜,成婚又才三个月,正是如糖似蜜的时节。痛失妻子,他心底之伤可想而知。董厨子说解八八见了妇人极怕羞,总是埋着头。这恐怕不止是怕羞,梗硬之人,一旦生情,根扎得比常人更深。解八八见到其他妇人便低头,怕更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意。然而,有一回,熊七娘来到这里,解八八举止却极异常。董厨子,你再说一说当时情景……”
董厨子顿时有些慌,结结巴巴说起来:“那天熊七娘来店里,要寻个力夫去挑米,解八八刚端了几碗菜羹出来,迎头撞见熊七娘,见了鬼一般,慌得手一颤,托盘掉在地上,碗全都摔碎了,菜羹泼得熊七娘满鞋满裤。解八八却钉在那儿,呆了一般,都不知道道声歉。店里吃饭的几个力夫一起笑起来,他才涨红了脸,慌忙躲回厨房里了。”
“他当时那神情真是见了鬼一般?”
“嗯。”
“我听鼻泡小哥讲起这件事时,先以为熊七娘正是解八八的妻子,但熊七娘几年前就在虹桥边开店了。为何解八八见到她那般震惊?原因恐怕只有一个——熊七娘容貌极像他过世的妻子,所以才会有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柳七听了,大为心服。其他人也都轻“哦”了一声。连程门板都微挪了挪身:“那个唐浪儿四处玩骗妇人,熊七娘也是其中之一?这便是解八八杀唐浪儿的终因?”
“这是终因之一。另有一个因由——清明那天,顿丘九人聚会,江四没来,郑鼠儿却带来一个噩耗,江四被人杀了,嘴里还插了根萝卜……”
“那头一个死者叫江四?”程门板猛然提高声量。
“嗯。江四是这萝卜案第一个遇害者。他嘴里插的萝卜,外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至于顿丘其他八人,一开始也都没有想到。还是猫窝匠柳七头一个想到了三年前那桩旧事,这让他们八个惊慌无比,压于心底那只心鬼顿时翻腾而出。心中之鬼虽不是世人口中所言之鬼,却最能扰人心魂、变人性情。这叫作三年旧鬼化新鬼,原本初因作终因。若没有这个新鬼作祟,解八八恐怕还在犹疑。他心底里藏的又是一只暴鬼,自虐哪里除得掉?
“唐浪儿临死前,和一个人坐在河边喝酒。卖乳酪的牛小五经过时,无意中听到唐浪儿吹嘘自己如何玩骗妇人。我猜测那另一个人正是解八八,顿丘八人匆匆散后,他们两人正好同路,又各怀心事,便一起吃酒解闷。唐浪儿那番吹嘘更激怒了解八八。虽说熊七娘恐怕只是像他妻子,但他这样的人极易生成执念,唐浪儿玩骗熊七娘,便是玩骗他妻子一般。
“另外,还有一件极巧的事。他们喝酒那片河岸跟前有一个小湾,上流漂下来的东西极易漂聚到那里。我有一位画师朋友张择端,清明正午见到虹桥边一只船上丢下一根红头萝卜。或许那根红萝卜正巧漂到两人喝酒那个小湾里。解八八见到那根萝卜,心里暴鬼自然更被触动。让他想到借那根萝卜,伪造又一桩萝卜凶案。两人喝完酒,离开时,他伸手捞起那萝卜,两人前行一段路程后,前后无人,他便动手杀了唐浪儿,造出第二桩萝卜命案。”
“证据?”程门板问。
“犄角儿,刀!”张用从犄角儿手中接过那把从河里捞起的牛耳尖刀,“我推断解八八便是用这把刀杀死了唐浪儿,随后丢到了河里。刚才一捞,果然捞起。”
“你如何断定这刀便是……”
程门板话未说完,胡小喜引着熊七娘走进了店里。熊七娘神色不安,不住扫视店中诸人。
“熊七娘好!你家的盐豉汤我最爱喝,比城里窦盐豉家的都醇浓些。”张用笑着拜揖,随后又问,“你家清明那天有没有丢失一把刀?”
“嗯?你怎么知道?”熊七娘大惊。
“你瞧瞧,是不是这把?”
熊七娘接过那刀,反复认了认,又仔细看过刀口上的铭文,忙说:“是这把!这上头刻的字,是贝家刀器的刀。我特地买来剔骨肉的,有回我的箱子锁坏了,我丈夫拿它撬那锁头,把这刀尖弄缺了。这刀就是清明那天不见的,我到处找遍了也没找见。”
“大约什么时候不见的?”
“那天中午,我才剔了半盆肉,就搁在案子上。下午要用时,就不见了。”
“那天下午,解八八是不是端了碗清明稠饧到你店里?”
“嗯,是表嫂熬的,表姐夫让送过去的。”
“他送过去时,你在店里?”
“嗯,我丈夫整日在外头赌钱,平常都是我一人在店里。”
“当时店里有其他人没有?”
“没有,中午生意才散了,一天也就那会儿清闲些。”
“你觉着解八八这人如何?”
“嗯……闷闷的,不爱说话,瞧人时眼神有些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偷偷瞅着,像是要把你剥开一般,有些怕人。”
“那天,你和解八八说了什么没有?”
“没……没,我正忙着熬豉汤,他把稠饧搁在案子上就走了。”
“真的没说什么?”
“真的没……”熊七娘的脸顿时涨红。
“你是不是跟他打问唐浪儿了?”
“没!”熊七娘慌起来。
“你莫怕,杀了唐浪儿的是解八八,我们正在寻证据,你的话极要紧。”
熊七娘先是一惊,又低下眼犹豫了半晌,才赧然开口,声音极低,又有些发颤:“我是随口问了几句唐浪儿……”
“解八八当时神情如何?”
“他垂着头,不看人,应应付付的,似乎不愿提起唐浪儿。那会儿送菜蔬的来了,我便过去选菜。他就走了。”
张用笑着望向程门板:“证据有了。清明那天下午,解八八从这里出去时,尚无杀念。但听到熊七娘打问唐浪儿,心底怒火被激起。他见到案上那把剔骨刀,便随手窃走。再听说了江四的死,惊恐、悔疚、怨怒被心底暴鬼一起催起,为护熊七娘,杀了唐浪儿。”
“啊?”熊七娘惊得瞪圆了眼睛。
柳七听了也震惊之极,瞪大了眼,心底一阵阵翻涌。再看其他人,也都惊异无比。
程门板也有些坐不住,但强行挺直腰背,冷压着声音问:“解八八又是被谁所杀?”
“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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