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板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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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我回来一个人都不见了。官差大哥,究竟出啥事了?”

“你不知道?你认得一个叫江四的泥炉匠吗?”

“江四?不认得。”

“真的?”

“嗯……你说的是那个泥炉匠?”

“你认得?”

“说不上认得,我主家厨房里头那炉灶时日久了,烟熏得满处都是黑灰。正月间开始,又要宴请‘天工十八巧’,便让管家寻了个泥炉匠来重新刷整。我去厨房时,见过两回。不过,那泥炉匠蹲在灶台边,只瞧见后背,没见脸面。”

“这么说你不认得那人,没和他说过话?”

“生里生分的,又是个男人,我咋能跟他乱说话?”

“你那张角上绣了石榴花的绿绢帕子呢?”

“绿绢帕子?哦,那张绿帕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到处都寻不见。”

“什么时间丢的?”

“上个月月头?那帕子咋了?”

“你家在汴京?”

“我是主人家家生的奴婢,原先我跟我爹娘都在大名府大娘子跟前服侍,前几年爹娘都过世了。我家主人来汴京讨了二娘子,说我手脚轻便,让我跟了来服侍二娘子。我爹当年认得一个造车子的匠人,他们结拜了弟兄,又让我认了义父。我义父母前年搬来了汴京,住在城南,我就把那里当成了家。前几天身子不好,我告了假,去义父母家里养病。今天回来一瞧,主人家竟空了,一个人影都不见。我问过对门胡老伯,他也不清楚。这么大一个宅院,只剩我一个,好不怕人,我连屋子都不敢进,一直站在前廊边……”

胡小喜听了,心里蒙怔怔的,看来张用这回猜错了。他见阿翠大眼睛里急出泪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忙从怀里抽出一张帕子,要递给阿翠,可一看那帕子,已经用了两天,满是汗污,慌忙又收了回去。阿翠瞧见,噗地笑了出来,眼里闪出感激。

胡小喜心里一颤,也嘿嘿笑起来。

范大牙牙齿缺处一阵阵作痛,心里更是一阵阵懊闷。

白跑十几里地,去查独眼田牛,一丝信息都没捞着,反倒摔缺了牙齿。回去途中,他先绕路去了西城梁门外的建隆观。他听人说,建隆观里有个于道士,在东廊卖齿药,极灵验。范大牙赶到时,天色已经发暗,进了建隆观,却见许多人排在东廊。有个老道士坐在廊下一张方桌边,正替最前头一人看牙,应该便是于道士。他排在最后,远远望过去,一眼瞅见那于道士竟也龇着两个大板牙,和他的极像。他心里猛地一撞,既有些亲,更有些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甚而涌起一个念头:难道这人是我爹?可就在这时,排在他前头的一个妇人回过头,朝他这里望了一眼,那妇人也撅着一对大板牙。范大牙见了,心里一阵气苦,这遍天下龇着大板牙的人,怕是上千上万,你见一个就乱认爹,成个什么了?若让人知道,还不被嘲死?

他垂下头,越发沮丧起来。等了许久,才终于排到了他。他望着那老道的大板牙,甚而有些怕拒,想转身走开。才一犹豫,那老道抬头望过来,一眼瞧见他的大板牙,也是微微一愣,但随即问:“磕的?”他点了点头。老道让他坐到身边一只旧方凳上,凑近来瞧,那对大板牙就在他眼前白森森地晃。范大牙只在镜子里瞧过自己的大板牙,从没这么近看过别人的,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悸,却又忍不住地想看。那老道似乎觉察了,嘴皮用力一包,遮住了自己的大板牙,随即转过头从身边木箱里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抖了些许灰白药粉在一个白瓷盅里,又取过桌上一只白瓷酒瓶,倾了些酒在瓷盅里,用竹签搅匀,递给范大牙:“喝了它,莫咽下,含在口里。我再给你三天的龙骨粉,回去也用酒兑了,含一刻时再吞下去。总共四十文钱。”

范大牙刚喝下那药水,一听这耳屎般一点药,竟要这些钱,险些喷出来。但瞧着那老道冷冰冰的眼、贪傲傲的大板牙,只能忍住火,从钱袋里数了四十文丢在桌上,又看了一眼老道那对牙,心里越发恨大板牙了。老道用草纸包了一小包那药末,只比指甲盖子略大些。范大牙拿了小药包,气呼呼转身离开了。好在那药水含在嘴里,清凉凉、麻酥酥的,牙疼果真轻了许多。

他家住在新郑门外。他娘当年被父母逐出家门后,肚里怀着他,寄住在观音院里,跟里头的姑子学做特髻。用金丝、银丝绷出个小山型髻篷,再用发丝或黑马尾编梳成发髻模样,上头插簪子、饰珠翠。妇人买去戴在髻顶上,既能笼住头发,又可妆成高髻,因此极风行。观音院的特髻都是卖给富贵人家。他娘听说南方有一种皂罗特髻,是用细篾丝绷篷子,外头罩的是黑丝罗,虽不及特髻,远看却也有些仿佛,而且价钱贱很多。他娘便动了些心思,裁了几尺黑丝罗,试着做了几个,果然不差。

那时他娘已生下了他,他又好哭,寺里要清静,不能在观音院久住。他娘便离了观音院,用攒的工钱,先在城郊村户里赁住了两年,自己织造了皂罗特髻拿去街市上卖。等积蓄了些钱,便在新郑门外街边赁了一小间铺子,专卖皂罗特髻。起先买的人不多,她又加力用心,尽力做精做细,那些寻常人家的妇人渐渐都愿意来买了。辛苦了十来年,总算将那间铺子,连后边一小院住房都典买了下来。

范大牙到家时,天已经麻黑,铺子门开着,门里亮着油灯光。娘自然是仍在灯下编特髻。望着那昏弱灯影,他眼睛一阵发酸。娘被那个大板牙薄情书生害得,独自苦挣了这么多年,这两年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生了个大板牙的儿,偏又没本事,至今没法让她过得清闲些。

这一伤感,牙又疼了起来,他怕娘看见又要叨念担忧,便站在铺子边的大柳树下,等疼劲儿过去后,才走进了铺子。他娘并没在里头。墙上、左右两排柜子上都摆满了各色特髻,靠里那张方桌上,那盏粗瓷油灯盏孤零零亮着。他有些纳闷,正要去后面,他娘却走了出来。

一见到他,他娘立即高声嚷道:“儿啊!他来了!他回来了!”

“谁?”

“你爹!你爹他回来了!”

他顿时惊住,再看娘,全然变了个模样,常日间都是素素净净的,这时却戴了顶自家制的特髻,上头插满了珠翠。脸上搽抹了厚白脂粉,嘴巴艳红,眉毛也描得浓黑斜挑。身上穿了件过节才穿的桃枝纹蓝绸锦边半臂褙子。

“傍晚,我正给一个妇人选特髻,他忽然就走进来了!我先还没留意,再转眼一瞧,竟是他!你爹!他虽老了一些,留了须,可那面貌仍没变,尤其那对眼睛,跟你一模一样,只是身量比你略高略胖一些。我赶忙减了十文钱,催走了那个妇人,而后就哭了起来。你爹走到我跟前,连声跟我说他对不住我。可这些年他从没忘记我。他说他回到淮南也艰难,苦熬了许多年,才算寻到件好营生,在淮南东路安抚使府里谋了个幕职,这几年才算挣了些家底。上个月他奉命来京城公干,遇到个人,刚巧是你外祖家的邻居,从那人口中他得知了我的下落,立即赶来了这里。他说自己虽娶了妻室,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并没有儿。他要我带了你,跟他一起回淮南。他急着要见你,可又有公事,实在等不得,才走了。你若早一些回来,就能见着你爹了!不过,他说了,明天还要来,让你傍晚一定在家里等着。儿啊,你心里觉着如何?”

范大牙却早已呆住,身子一直在打冷战。

宁孔雀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她不想回,姐姐、姐夫都不在了,只有父亲。那个老父亲从来只会闷头做活儿,世事上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这时回去见他,只会让他越发没了主张,胡忧乱叹。至于姐姐,该问该寻的都已经问寻过了,如今也只能看老天的颜面。何况自己已经疲累之极,再没有气力去做什么。

自小她就有定主意,更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气性,觉着凡事只要肯用心思和气力,总能做得好、办得成。可这会儿,她忽然觉着自己败得一丝不剩,而从前那些胜,也不过是硬撑着口气,强顶着。像是拿冰柱子做房梁,节气一到,便碎成几段,化得不见。

她拎着包袱,也不看路,任由自己茫茫然走。不知走了多远,竟走了一整天。傍晚时,实在累得走不动,朝四周一瞧,已出了东城,来到汴河虹桥边。路旁传来一阵饭菜香,她才发觉自己又饿又渴。抬头一瞧,是十千脚店。她便走了进去,店里伙计迎了上来,见她独自一人,略有些诧异。她也不管,沿着木梯上了楼,见梯口西边那间小阁没人,便走进去对着汴河坐了下来。心想:在这世上活了这些年,时时处处,都在顾虑身边亲人,啥时节痛痛快快自顾自活过几天?

她从袋里取出一锭银铤,搁到桌上,望向跟进来那个伙计:“头等酒菜,上!”

那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说,忙应了一声,赔了个笑,咚咚咚下楼去了。她呆坐了半晌,咚咚咚,那伙计又飞快上楼,左手一个红漆托盘,里头是官窑青瓷梅花纹酒瓶、酒盏、汤匙和一双象牙镶银箸儿,右臂自手至肩叠着五六只琉璃碧棱菜碗。啪啪啪,顷刻间便摆好在桌上,他又偷觑了一眼宁孔雀,小心说了声“这位娘子请”,说着小心带门出去了。

宁孔雀盯着那些菜碗,的确都是精贵菜肴,花炊鹌子、鸳鸯炸肚、五珍脍、炙獐脯……然而,她却没有一丝胃口,即便她最爱的鹌子,这时瞧着也如草秆树棍一般无味。她不由得悲笑了一声:你一直抱怨不痛快,这时由你痛快,你却晒干的瓠瓜一般,心都枯了。

她怔坐了半晌,抓起那瓷酒瓶,也懒得斟,对着瓶口,径直灌了一大口。那酒清冽劲利,直刺脑顶,似乎是御库内造的流香酒。她觉着痛快之极,喘息片刻,又猛灌一大口。没用多时,一瓶酒便已喝尽。她也浑身如烧,头晕心跳,再坐不住,趴伏到桌上。匙盏被撞落在地,跌了个粉碎,她却已经昏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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