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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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又开始偷起来。他早已学会如何开锁,半夜偷偷溜进那房里,揣些银器出来,藏到后院的睡房里。这地方终是不稳便,他想到了自己搭的草棚,那草棚是这世上唯一像家的地方。他虽然走了,庄大武却没有拆掉那草棚。他便半夜包了那些器皿,带了一把小铲,偷偷从后门出去,来到那棵大柳树旁,钻进草棚里,掀开草垫,在底下挖个洞,将那包器皿埋进去填好。

前前后后,他偷了大半年,偷了有上百件,将那草棚子底下全都埋满了。到了正月,王豪日日宴请远近客人,那些器皿开始搬出去用。幸而他偷的时候,只偷最里头、瞧着不常用的对象,因而未被发觉。

他已打问过,一辆彩画车二十贯,一匹马十贯,从头到脚一身上等锦装十贯,再加上其他金贵物事,还有散给穷人的铜钱,总共得一百贯。而他偷的那些银器,少说也有七八十两,能卖一百五十贯,远够了,因此他没有再偷。

冬天地土结冻,极难挖,他想等开了春,辞了工,再去挖出那些银器,拿到汴京或应天府去卖。

去年三月,天气晴暖过来。他最后饱吃了一碗烧猪肘,便向那管家辞了工,算领了酬钱,兴兴头头来到河岸边,坐在青草坡上,等着日头落下,月亮升起。他从未这般畅快过。原先除了饭食和银钱,他眼里什么都瞧不见。可那天傍晚,漫天的红霞,映得河面金闪闪、柳树绿莹莹,做梦一般,他不由自主赞叹了一声:“美……”

活了二十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说出这个字。如同吃醉了酒,不由得躺到草坡上,笑着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一钩新月斜挂天上,已是深夜了。

他着了凉,头有些昏。四处望望,月影之下,到处一片安宁,没有一丝声响。他忙爬起身,沿着田埂来到那棵大柳树旁的草棚子前,低头钻了进去,揭开草垫,在壁板边摸到藏的小铲,从角上开始挖了起来。

可是,挖了一尺多深,底下仍是土。他记得极清楚,这片是最早埋的,底下是一把银壶、两只银烛台。当时虽挖得深,却也只有一尺多。他顿时慌了起来,忙拼力继续挖。然而,又挖了一尺多深,仍没有。他又挖旁边一片,挖了近两尺,还是没有。他急得几乎要吼起来,继续慌慌挖其他地方。

这草垫底下,一共埋了十二处,为了好认,他是按横四纵三挖的。十二处全都挖遍,都没有。挖的时候,那土极紧实,并不像被人挖过。他不肯信,将那片地全都挖了个遍,一样都没找见。

他丢下铁铲,坐倒在土堆里,惊得疑心是在做梦,忙用力拍头掐腿,虽然极痛,却仍不信这不是梦。原本头就有些昏沉,这时脑仁越发疼起来。他又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出去绕着那棵大柳树,前前后后,反复辨认了几圈。这大片田野间,只有这一棵大柳树,绝不会错。他重又钻进草棚,用铁铲翻寻了一遍,实在累极,才趴在草垫上,昏昏睡去。天亮醒来后,他又里外细细寻看了一遭,才不得不死心:恐怕是鬼搬走了那些银器,不让我去见娘。

他再没了力气,靠着从王豪家支的那几贯工钱,四处晃荡了几十天。钱用尽后,才又去人家户寻活儿做。

他原本绝了念,没想到娄善寻见了他,许他一百两银子,让他去杀王小槐。那见娘的念头忽地又活转过来,催着他无暇多想,一口便答应了。

正月十三,他带着娄善给的三贯路费和一把尖刀赶往汴京。正月十五傍晚,来到东水门外。他到处闲走了一转,买了几只胡饼,天黑后,坐在城门外的石台上,边吃边等,等得几乎睡着。快半夜时,进出城的人已经稀少,他一眼瞅见一顶轿子抬了过来,那轿顶上插了根枯树枝,在孙羊正店灯光映照下,极醒目。

他顿时慌起来,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时,一辆牛车从护龙桥缓缓行了过来,他忙躲到那牛车内侧,跟着一起进了城门洞。而那顶轿子也恰好行过来。两下里顿时挤住,他忙抽出尖刀,将手伸进轿帘,朝里飞快连刺了几刀,感到刀刀都戳进了肉里,还碰到了骨头。他不敢逗留,挤过那牛车,飞快逃进了城里。略绕了绕,便又出了城,连夜往襄邑赶去。

回来途中,他时时忍不住想起刀刺进人身那触觉,心里怕得不得了,觉着一路都有鬼影跟随。回到皇阁村,他去寻娄善讨那银子,却被他家庄客恶声拦住,吓骂了一顿。他越发胆寒,再不敢想那银子。

惶惶游荡了几天,又听村里人说,王小槐还魂闹祟。他听了,几乎吓破胆。王家人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忙挤过人群,也进去求助。陆青望着他,眼里忽冷忽热,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之卦乃大畜。恩难暂存,恨易长留。灯熄长夜,火灭寒冬。一念无明,所至皆暗……”最后,陆青又教了他那句话,他一听,忍不住哭出了声:

“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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