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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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之所谓大过,非能为大过人之事也,直过常越理,不恤危亡,履险蹈祸而已。如过涉于水,至灭没其顶,其凶可知。

——程颐《伊川易传》

那把木匙是姜团偷走的。

姜团是窦好嘴的邻居,今年三十出头。他家原是三等户,可几年前“括田令”括到这里,家中五十多亩地都被括走,只剩了不到三十亩,顿时破落到连窦好嘴都不如。

眼睁睁瞧着自家几代人辛苦积存的家业平白被掠走,谁人受得住?姜团尤其气性大,当天便和那检田官争嚷起来,却被几个弓手痛打一顿,捆到了树上。那些人检完田,扬扬走后,姜团才被妻子哭着解开。姜团哪里能罢休?他接着又奔到县里去告状,县衙门前聚了许多田被括的人,县衙却大门紧闭,一连数天都不见人。等众人闹累之后,知县才出来说这是朝廷旨令,谁敢不从?

胆小性弱的,又哭闹几天后,只能垂头苦叹,各自散去,姜团却一直在县衙前厮闹。等闹的人少了,县尉率了许多厢军、弓手,一阵枪逐棒打,喊冤的多数又被撵走,只剩姜团等几根硬骨头拼死不退。县尉便以聚盗生事为名,将他们几个囚进牢狱。进了那里,便全无了天日,狱卒整日轮番打骂,打得姜团听到脚步声便浑身抽颤。整整囚了半年,姜团的妻子、岳丈使了几十贯钱,上下打点求告,才终于将他救了出来。

出狱后,姜团性情大变,再挺不起腰身,整日蜷缩在床上,稍有些响动,便惊恐之极,拼力往墙角躲。又过了半年多,才渐渐敢出门走动。那剩余的二十来亩地,妻子无力打理,佃给了别人。一年租粮除去田税,剩余的只勉强活命。家里积蓄的钱,也早已罄尽。姜团已经多年没下过地,却也只得将田地收了回来,自家耕种。辛苦一年,由于活路粗疏,一亩地才收一石多粮,却也好过佃出去。而且,苦累之余,人却健实了许多,再不那般惊恐了。

到了去年,农技熟了许多,天却旱起来。眼瞅着庄稼就要枯死,姜团毫无办法,人都呆傻住了。

就在那时,村里大保长莫咸叫了他们几个去,交代了那桩事。姜团一听,顿时怕起来,他宁愿死,也不敢做惹动官司的事。回到家里,也不愿告诉妻子,只闷闷在堂屋坐着,喝了几口冷粗茶,心里暗暗想,这条命恐怕熬不过今年了,熬不过也好,何必这么苦熬?

可是,一扭头见妻子坐在纺车边,不停摇转手臂,纺着麻线。若是几年前,妻子哪里坐得住,这等好天气,早就包些果子点心,带上绣作,去寻那几个二三等户的妇人说笑谈天去了。这几年,她和那几家妇人早就断了往来,连门都难得出,日夜忙着织作,赶完官府定的绢帛,再多织些,好换油盐钱。她身上那件绿罗衫是几年前置办的,已洗得泛灰,磨破了好几处,只随意缝了缝。原本一个丰丰润润美少妇,如今面色黄淡、发髻粗挽,一双手也磨得粗硬。

姜团叹口气,望向院子里,十二岁的儿子正拿着个木锤,在修钉牛车的木轮,那轮子枢轴昨天脱了下来,他们父子两个费死了劲,才将车子从田里拖回了家。儿子幼时莫说修车轮,唤他去厨房取一只碗都唤不动,这两年却忽地知事了,做得动做不动的,都争着去做。

看着一妻一儿,姜团又不忍撒手等死了。可不等死,又能何为?

他正在发闷,隔壁窦好嘴两口儿闹嚷起来。姜团没有理睬,他妻子却忙停下纺车,跑过去瞧。原先,他家远强过窦好嘴家,因而来往不多。这几年,他家败落下来,两个妇人反倒亲近了许多。

姜团却始终不喜窦好嘴,尤其是富的那时节,一向能避则避,迎面见了也装作不见。他受不得窦好嘴那张嘴。窦好嘴从来不识眼色,时时借故黏过来说些奉承话,并觉着自家那些话语极顺帖、极入耳。却不知穷汉在富户眼里,如同没穿衣裳,没有皮肉,只有一副瘦骨头和一团穷肚肠,一眼便能瞧个透。他嘴还未张,姜团一看神色,便已知他要动何等心思,倒不如那些臭硬愚直的穷汉顺眼。窦好嘴却自作高明,掀动那薄嘴皮,抖扬着稀髭须,左遮右掩,前闪后烁,团团缭绕,蚕茧儿一般。其实姜团眼里所见,此人骨缝里左右不过两个字:一个馋,一个贪。

当姜团遇难败落,窦好嘴顿时变了神气,眼里再没了仰羡之色,暗暗压着幸灾之乐,做出一副诚恳关切之貌。凑近时,两眼却不住睃探,恨不得拨开姜团眼皮,钻进他心底,去好生瞧瞧富人落魄后是何等滋味。这让姜团嫌恶无比,只要看到窦好嘴,立即低下头,不让他瞅见自己的目光。

这些,姜团倒都能尽力避开,也不过于介意。窦好嘴那张嘴,最令他记恨的是这村里的水源。其实,当年王豪扩了那片水塘,引水灌溉自家东边那片田地后,望楼村的大保长莫咸忙去求告王豪。王豪当时立即答应,让望楼村从他田间挖条水渠,将水引了过来。那些年,望楼村的田地全仗这条水渠,才得以免去荒旱。直到四年前,窦好嘴说了那句话,这水渠才被填死。

想起当年那桩事,姜团不由得又气恨起来。这时,妻子回来了,她进院门,先瞅了一眼姜团,神色瞧着有些异样,随即转头让儿子牵牛去井边饮水,儿子手里的活儿放不下,应付了一声。妻子竟恼起来,大声催着,把儿子撵了出去,随后关起院门,快步走进堂屋,拽着姜团进到卧房里,又关上了门,这才小声问:“你们将才被大保长唤去说了些啥?”

姜团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妻子听后,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哦……原来是为这个?”

“哪个?”

“我听着,窦好嘴两口子似乎是为一把木匙才争闹起来的。他们两口儿常日里极少口角,哪里平白会为一把木匙争到这田地?既然大保长跟你们说了这事,那木匙恐怕不是寻常木匙。齐氏以前跟我说过,王小槐那小猴儿吃饭从来离不得那把木匙。他们一定是想弄到这木匙,好要挟王小槐,等开了渠,好领那一百八十贯……一百八十贯,上田都能典买二十几亩呢,何况能免掉田税,那更是一大注长久银水……”

姜团听了,心里也一动,但随即又灰了心。那木匙既然如此要紧,哪里轻易能得?不过,这倒提醒了他,开始动心思去想其他法子。只是,他遭了刑狱之后,心智似乎愚钝了许多,想了许多天,也没能想出个一二来。

那天清晨,他驾了牛车,去睢水边运了几桶水,拿着长勺,正在田里浇灌。妻子慌慌忙忙跑了过来,瞅了瞅附近无人,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油布卷儿,手都有些抖。她展开给姜团瞧,里头是一把木匙,乌油油的。

姜团忙拿起来,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仔细摸瞧了一阵,又凑近嗅了嗅。木色光润,上头有一些丝缕细纹,隐隐散出一股幽香——是沉香。

姜团家原先有一枚沉香佛坠,家败后,被妻子拿去典了三贯钱。和那佛坠比,这木匙要沉润许多,显然是上等品。这沉香唯有南海诸地才产,枯树沉埋水土中几十上百年,树身枯朽,树心与枝节却凝作香脂,沉如金、润如玉、香如蜜,因而极金贵,一星儿便值万钱。这把木匙雕工又极精细,恐怕至少得值二十贯钱,能换两三头牛或两三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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