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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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惟有常,故其善恶可以外占而知。

无常之人,方其善也,若可与有为;

及其变也,冰解潦竭,而吾受其羞。

——苏轼《东坡易传》

秦孝子望着盛豆父亲的尸首,手抖个不住。

不过,慌怕迅即被恼愤没过,这恼愤如同一只坚牢木船,浪再大,水再浑,也能让他顿得安稳。因为这船底是由理撑住,船可破,天可裂,理却不灭。

秦孝子家原先是三等户,家境宽裕。只是他父亲极暴躁,他从小不敢大声哭,也不敢大声笑。幸而他娘常护着他,才少挨了些打骂。可四岁时,他娘便过世了。他父亲又续娶了一房,那妇人面上和善,背地里却常用指甲掐他、拿针戳他。他父亲撞见后,不但没有劝止,反倒骂他:“你若没错,你娘会罚你?不管亲娘后娘,但凡挂了个‘娘’字,有了这名分,你都得孝顺!这是天理,从盘古开天辟地,便有这天理,万万代都得严守,连大舜那等圣王都不敢违逆。当今皇太后也并非官家亲娘,官家在太后跟前敢略有一丝不恭敬?你若敢不孝,我打断你的腿骨!”

这等天理,他父亲教了很多。秦孝子虽觉委屈,却不敢深想,更不敢辩解。时日久了,他便也渐渐信了这些天理。继母再掐他、戳他,他再不敢躲,虽然痛得流泪,却觉着自己尽了孝,痛得值,甚而痛得有些荣耀。

父亲过世后,秦孝子照旧荣荣耀耀地孝敬继母。那时他已娶了妻,妻子却有些不情愿。他便祭出父亲教的那些天理,厉声训斥妻子。妻子被那些天理吓住,也不敢再抱怨。夫妻两个小小心心服侍了十来年,继母才过世。

父亲丧礼,秦孝子卖了三十多亩地,将丧事办得极荣耀,村里一二等户都不及。仅纸钱纸马纸楼,便烧了几座纸山。他父亲到阴间,做个无比高强户都有余。继母过世,他不顾妻子哭劝,又卖了四十亩地,办得越发荣耀,整个乡里都传遍了。人人都叫他“秦孝子”。

只是,他家里却只剩了二十来亩地,顿时沦为五等户。二十亩地,若是自耕自种,倒也能养活一家三口。秦孝子却从没种过田,只能照旧佃出去。这便等于只十亩地,顿时穷窘得连脸和手脚都皱缩了起来。实在紧迫时,他只能去跟村里富户借钱借粮。他因大孝的名声,那些人起先不好不借,连生息钱都不好收他的。可借得多了,却始终还不上,那些人便开始推拒,并催起债来。秦孝子顿时一阵恼愤,钱粮本就该周济穷困,这些为富不仁的狗豺,却宁愿烂在仓里,也不肯拿出来救人,天理何在?

此地没有天理,他便寻思他处。他家那七十亩地都在王豪家东边,因而都卖给了王豪。他知道王豪一向豪阔,便又去跟王豪借。王豪也知道他的孝名,也是不收息钱,救济了他几回。后来渐渐厌了,只愿舍他几升粮食救急,再不肯借钱。有一回,更将他痛骂了一场。秦孝子越发恼愤,这世上人,越富便越歹毒。天理何在?

他再不肯去王豪家,更发狠,决不还那些债。那年大雨,窦好嘴说堵住渠口,他头一个冲上去,瞧着原属于自家的那七十多亩地被黄泥汤淹毁,他心里痛快之极。大家商议开渠的事,他跳起来鼓动村人去强挖。去年天旱,庄稼眼看没救,他更是恨王豪恨到骨头都要迸裂。

大保长莫咸说,以王小槐一条小命救村里上百户人。秦孝子满心赞同,高声应了句:“对!”可回去后,他却不知该如何杀那王小槐。虽说心里装满天理,但天理似乎从来不曾教他杀人的法子。他气愤愤想了许多天,绕着王小槐家转了许多圈,几回撞见王小槐出来玩耍,都没敢下手。他知道,这般平白杀了人,自己也得填命。用自家性命换这么一条顽劣小命,自然不合天理。

秦孝子不由得抱怨起天理来,既然天理恒在,便该收了王小槐那孽畜,为何要留着他祸害世人?

天理不应答他,秦孝子也没奈何,只能空愤了许多天。直到那天,他犯起酒瘾,便前往乡里草市那家小酒肆。那酒肆的店主是他家远亲,当年得他父亲相帮本钱,才开起那小酒肆。这是大恩,自当回报,因而这些年,他时时去那里解酒馋。

那天,秦孝子走到半途中,遇见了盛豆的父亲。他原本从来不屑与这老穷汉搭言,不过想到王小槐,不知盛豆可有什么法子,便凑过去,向盛豆父亲探问。盛豆的父亲叹着气,连连摇头。他正要失望走开,盛豆父亲却唤住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卷儿,问他认不认得这物事。他一瞧那里头的木匙,顿时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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