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壮(1 / 2)
大者既壮,则利于贞正。
正而大者道也,极正大之理,则天地之情可见矣。
——程颐《伊川易传》
腊月底,沈核桃拿着那把木匙去见王小槐。
寒风里,独自行在村路上,四野一片凋敝,枯树枯草簌簌颤抖,荒田上尘土漫天飞扬。沈核桃却毫不觉得冷,心里反倒一阵滚热。
沈核桃今年三十七岁,家里原是二等户,有近三百亩地,人都唤作“柿子沈家”。一是由于他家前后院种了十几棵柿子树,都极高大,秋天时,隔着院墙,远远便能望见满树红柿子。二则是暗嘲他父亲的性格。他父亲虽然有这等家底,却从小被教导富不可骄、强不可恃,加之生来性情温懦,因而时时小心,处处退让。旁人拿住他父亲这性子,便借种种由头,想方设法进逼。前后闹了十几场官司,将家里田产平白无故赔去一半。他父亲也因此郁屈而亡,临死前,教导三个儿子:“做人得有些刚气……”
父亲亡故后,他们三兄弟析产分户,一人原本五十多亩地。那时沈核桃刚满二十岁,才成亲。他两个哥哥也都温善,惜他年少,将那零余的十多亩全都给了他。他推让不过,便执意搬出那大院,让两个哥哥住,自己去村西头,将原先给庄客看田的两间草屋修葺一番,添盖了一正一偏两间瓦房,在那里安顿下来。
沈核桃记着父亲遗言,除了至亲手足,其他人哪怕一把草、一文钱,也坚决不让。他特地在院里栽了两棵铁核桃树,愤愤说,有本事你们便来强砸强吃。
可这样一来,他便得时时和人争较,常常惹得满肚气恼。妻子和两个哥哥不住劝他,他却听不进耳。父亲那结局让他瞧得清清楚楚,这世上之人大半欺软怕硬、得寸进尺,并时时处处伺机而动。你若露出一丝软怯,他们便立刻抓住,狠咬一口。一小口不够,必定会贪一大口。
村人们见他性情大变,丝毫没了柿子家风,先都吃惊,继而愤恼。他却不管不顾,旁人的丝毫不贪,自家的分毫必争。哪怕有时争打起来,他并不是对手,却也拼了性命要争到底。人见他这般不要命,渐渐都怕了,都唤他“沈核桃”,纷纷避开,再不敢沾碰他,连他两个哥哥,也不敢去侵扰。
这时他已年过三十,争了整整十年。没了纷争,他也才渐渐平复。直到那水渠被填,愤气才又重新腾起。
那年大雨,眼看自家的田被冲毁,窦好嘴大喊去堵住那水渠,他略有些犹豫,但随即想,这是天下雨,并非我灌水,而且存亡之际,人本该先自保,便去一起将那渠口填死。王豪一恼之下填死了整条水渠,他才略略有些后悔,但随即又想,那水是天地公有,人人得享,凭何由你一人独断?秦孝子鼓动村人去强开,他立即响应,冲到前头。到了去年,天旱得这样,眼见得庄稼全都要枯死,他更是焦怒之极。大保长莫咸让他们设法除掉王小槐,他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妥。并非我们夺你性命,是你先夺了我们性命。
可是,真要让他去杀王小槐,他却抬不起手,挪不动脚,做不出这等凶虐之事,只能干瞅着那田一天天干裂。到秋天时,六十亩地,佃农总共只收了不到五十石粮。他只能按分例,收取一半。他一年的田税、杂税便有二十多石,这些租子纳税都还缺几贯钱。
更让他气恨的是,隔壁秦孝子家起火,延燃到他家,烧了他半间房。他原本要计较,可秦孝子家里原就欠了许多债,人又烧成那般模样,自己妻子和严氏又一向亲睦,他只得忍住这气,自叹背晦。
进到腊月,原本该欢欢喜喜杀鸡宰豚,预备年节。他却只能缩缩减减,勉强应付。更忧来年,若是再这般旱,家中积蓄耗尽,恐怕再难熬过去。
那天,他站在院里望着那两棵光秃的铁核桃树,正在发愁,忽听见院门外两个孩童在斗嘴。一个是他幼子,另一个是贺中棍儿的儿子小棍儿,两人在争谁家钱多。小棍儿高声说:“我爹有个宝物,天天揣在怀里。那宝物能叫王小槐乖乖听话开那水渠,我爹便能从大保长那里领到一百八十贯钱,一百八十贯呢,把你们全家都能买下来……”
“我才不信呢,骗人口生疮!”
“我才没骗你,明天看我生不生疮。”
沈核桃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宝物,竟有这等奇处。但若是真的,贺中棍儿为何一直揣着那东西,不去寻王小槐?难道只是那孩子信口胡言?但听那语气不像说谎。
自那天起,沈核桃开始暗暗留意贺中棍儿,果然发觉贺中棍儿不论做活儿、行路,都不时要摸一摸厚袄左怀。虽瞧不出里头藏了什么,但必定是个贵重物件。
与此同时,沈核桃又想到那场火灾,扑灭了火后,他和几个邻人曾进到秦孝子卧房去瞧,见油灯盏跌落在床边地上。那几人都说,应该是秦孝子躺在床上,醉中伸出胳膊,不小心将灯盏打翻到地上。但这时想来,那桌子虽在床边,灯盏必定不会放在桌子边沿。人躺在床上,反手很难摸到灯盏,得爬起来才够得着。恐怕是有人故意打翻纵火……秦孝子穷得家里寻不出几文钱,为何要杀他?那晚严氏母子都在我家,谁能潜入那卧房?
贺中棍儿!只有他最便宜。沈核桃随即更想到,贺中棍儿和那严氏瞧着始终有些不尴不尬、遮遮掩掩,两人似乎有些首尾。严氏难得夜晚出门,那天却一直留在我家,还带着儿子,难道是有意避嫌,给贺中棍儿留下空隙纵火?火灾之后,严氏逼着秦孝子休了自己,恐怕真是两人商议好的计谋。贺中棍儿怀中那宝物,怕也是秦孝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场火,夺宝又夺妻。他得了那宝物,之所以迟迟不敢去见王小槐,自然是怕被秦孝子知晓。
理顺之后,沈核桃又惊又寒,站在院里望着自家那半间被牵连烧坏的房子,顿时腾起一阵怒火,你害人夺物,我管不到,但你烧了我的屋,必得赔回来!
过了两天,贺中棍儿带着儿子去县里,沈核桃忙远远跟在后头,边走边想主意。到了县里,他见贺中棍儿去酒肆买酒,又去布帛店买绸绢,忙赶到街口一家生药铺,寻见了那家店主。
这生药铺与他家有段陈年瓜葛。店主当年遇了急难,将这店铺典给了沈核桃父亲,典期是十年。可是到了第八年,那店主又有了钱,便要赎回。照理该赔两年的钱,店主却不肯,并说要闹到公堂上。沈核桃的父亲怕事,只得忍让答应。沈核桃却一直记着,只要到县里,他便来这店前闹一场,讨要那些欠赔,那店主父子却死也不赔。这纷争拖了十几年。
那生药铺如今由店主儿子操持经营,那儿子性子更执拗,一见到沈核桃,立即挡在门口,作势要再来一场恶战。沈核桃忙说:“今天不跟你争。你若帮我做成一桩事,你我这债便从此勾销。”
“做什么勾当?”
“街角那个提酒坛、穿灰袄的,他左怀里揣了件东西,你设法帮我弄到。”
“你让我去抢?”
“你若不愿意,便还欠的那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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