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损(2 / 2)
回到乡里后,他雇人将那三间草房翻盖作瓦房,砌起围墙,建出一座小小院落,种了些花树,请了一个小厮洒扫、一个老妇煮饭,清清静静、自自在在过起来。闲来无事,他便试着去做些当年想做而未敢做的事:走到人家田边,有意揪几把麦穗;去茶肆喝茶,趁着人多,不给钱便跑;往馒头里填上一大坨芥籽泥,丢给狗,看狗吃了伸舌怪叫;见到妇人在河边洗衣,偷丢块石头在水里,溅妇人们一头一身的水,听妇人们破口嚷骂……每做一件,他都畅快无比,能笑半里路。
他没料到,有天又去做这等事时,竟会惹出那等祸来。
他一直记着兄弟们对自己的刻薄,尤其是两个兄长。他大哥有个七岁大的儿子,名叫小角儿,不时跑来他这里讨糖果子吃。他倒是不厌这孩子,不过,一直琢磨着如何羞弄一番大哥。有一天,莫裤子路过他家,进来讨茶吃。他忙请进屋,让老妇煎了茶,两人在屋里坐着说话。他便向莫裤子请教好法子,莫裤子听了,笑起来:“你是想单惩治大哥,还是两个哥哥都惩治?”
“两个若能一起作弄,那最好不过。”
“这有什么难!哪天你侄儿来,我做给你瞧。”
他听了,按捺不住,忙唤那小厮,去村里设法哄小角儿来。小厮跑着去了。吃了两盏茶,院外传来小角儿的声音。莫裤子忙过去闩起了门,而后站在门背后,朝他使眼色,他全不明白,只能愣愣看着莫裤子。
莫裤子侧耳听着小角儿快跑到门边时,忽然开声说:“这、这事,你、你千、千万莫、莫告、告诉别人。”
他一听,惊了一跳。莫裤子在学他二哥说话。他二哥说话有些口吃,莫裤子学的声气极像。他忙接过话头:“二哥,什么事?”
“小、小、小角儿……”
“小角儿怎么了?”
“小、小角儿,不、不是大、大哥的儿子。”
“小角儿不是大哥的儿子?!那是谁的?”
“我、我和嫂、嫂嫂生的。”
“你和大嫂?!”
“嗯。你、你千、千万莫、莫让大哥知、知道。”
他看到刚才门缝下头一截被黑影遮住,自然是小角儿躲在外边偷听,他们说完后,门缝又亮了。他忙跑到窗边偷瞧,见小角儿飞快跑出了院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二天,他打发那小厮去两个哥哥那里探听消息。小厮不一时便满脸惊慌跑了回来,喘着气急急回报。他听了之后,顿时惊住。昨晚他大哥先和嫂子闹了一场,接着又冲到二哥家去闹。二哥口吃,分辩不开,愤恼之下,竟抓起一条凳子,将他大哥打破了头。二哥忙骑马去请医生来救时,大哥已经流血而亡。而他大嫂,羞愤之余,也上吊自尽。他二哥已被大保长带人捉去县里见官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忙问小厮:“昨天下午,小角儿来这里时,你听见我们说话没有?”“没,我去挑水了。”他这才略松了口气,但心头终究慌恐无比,忙骑了驴子去寻莫裤子,幸而莫裤子在家,他忙将莫裤子唤到村外麦田边,急急问:“莫兄弟,你可听说了?”
“昨晚我便知道了。”莫裤子竟像是没事一般。
“这该如何是好?”
“你拿银子,去县里请个好讼师帮你二哥。再疏通疏通,能判轻些,便尽力判轻些。”
“那我大哥大嫂呢?”
“他们全是呆蛾子,略见些火苗,便没命扑过去。这回不被烧死,下回人略一逗,照旧会往火焰里扑。你该做的,是往后照管好那几个侄儿侄女。”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一直想着闹些大事件,这回总算如愿了。还想什么?”
“我们昨天说的那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去。”
“我也担了干系,我会说?”
“不成,我们得立个约!”
“好啊。违了约该如何罚?”
“谁若说出去,他的全部家产便归另一个。”
“成!”
于是,他们一起回到莫裤子家,进到房里,关起门,写了契约,签过字。莫裤子将其中一份递给他:“拿去。可放心了?”
他没有说话,低头折好,揣起来,转身离开了莫家。
回去后才后悔起来,不签这约,还口说无凭,签了约,反倒落了实据。但那之后,他再没见过莫裤子。过了一阵,听人说莫裤子淹死了,他才松了口气。
他二哥被判了一千里徒刑,发配到江西。他便依照莫裤子所言,一直照管那些侄儿侄女。如今,那些侄儿侄女早已由他操办各自成家,他因此也得了仁厚叔父的义名,人人赞叹。至于当年那桩事压在心底,几乎忘记。
他没有料到,十八年后在桃花宴上,竟然重见莫裤子。莫裤子走到他跟前,笑着问候完,指着自己怀里,轻声说了句:“你放心,那约定我一直没忘。”他一听,反倒惊慌起来。
随后,莫裤子死在茅厕里,他才大松了口气。谁知王豪丧礼上,王小槐竟偷偷说:“莫裤子埋在那块界石下,怀里揣着一张约书。”
他听后,寒透全身。当晚,他带着小厮,拿了铁锹,头一个赶到那界石边,正要开挖。其他几个豪富竟陆续赶来。那些人不让动界石,他只能不动。又怕别人挖,叫两个小厮日夜轮流守在那里。
后来,姓裘的说,得一起杀掉王小槐,他立即赞同。王小槐恐怕是唯一知道他那桩隐秘的人。可王小槐死后,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皇阁村又传来还魂闹鬼的邪事,请了相绝陆青驱祟。
他忙赶过去求教。陆青盯着他注视片刻,眼里忽闪过一丝笑,他浑身一寒,那笑意极像莫裤子。陆青随即言道:“此卦属损。损人自益,实为自损;自损益人,乃为自益……”最后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心里一阵翻腾: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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