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困(2 / 2)
当然,他始终留着戒备,不再触怒任何高于自己之权势。他细心留意,除了知县、县丞和主簿,对这一县之中有权之吏、有势之人、有钱之户,全都记在心底,小心避开,不去招惹。他却没有料到,自己疏忽了一条,强固然要避,弱有时更该避。若不知容情,便是自封绝路。
去年年初,县里官仓失窃,上百石粮食被盗。知县急命他去追查。这是他任县尉以来最重一桩窃案,他忙带领弓手前去查探,发觉粮仓后墙被挖了一个洞,又用泥土填上了。他忙命人四处追查,却查不出盗贼踪迹。知县大怒,给了他一个月期限。他又慌又怕,自己再不能被贬。于是将恨怒全都施于那两个节级和四十个弓手,连踢带骂,日日催逼他们查找窃贼下落。
谁知盗贼没有寻见,粮仓竟再次失窃,那个洞又被挖开,这回又盗走了数百石。他越发慌了神,忙差四个弓手日夜守住那洞口。自己则带着那些弓手继续追查。奔波了十几天,却仍无一丝头绪。
有天夜已深了,他却不愿回家,正坐在官厅里焦躁,两个看守洞口的弓手忽然押了个人来,说那人在粮仓附近觑探。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立刻叫弓手燃起火把,在厅院里开始审讯。那人农夫模样,连声哭告,说自己只是路过好奇,瞅了两眼。他哪里肯信,抓起木杖不住抽打。一根木杖打断,那农夫已经遍身是血,气息奄奄,却仍满口叫屈。他愤怒已极,抬起腿,狠狠踢向地上那农夫,一脚正踢中农夫侧脸。农夫头猛一仰,随即重重磕到地上,再不动弹。旁边一个弓手忙俯身去探了一阵,继而惊恐望向他:“县尉,这人死了。”
卫参顿时惊住,殴杀囚犯是重罪。他呆在那里,慌到极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腿一软,瘫坐到石阶上,却丝毫觉不到地之安稳,反倒觉着身子不断下坠。那两个弓手也都惊呆,一动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忽然推开,走进来一个人,是主簿吴鹦鹉。主簿看到地上那农夫,忙走过来问:“这人莫不是死了?”他黯然点了点头。主簿立即说:“至少捉住了一个盗贼,多少算是个交代。你们万万莫要说是刑讯致死——”他一听,忙站了起来。主簿继续说:“你们就说是将这盗贼捉来后,他夺了杖子,抵死反抗,妄图逃走,黑暗中争斗时,误将他打死。你们快把那火把拿走!”
卫参一夜惶惶未眠,第二天一早,便照主簿所言,心惊胆战去向知县回禀。知县立即吩咐县丞带了仵作去查验尸首,继而问他:“那盗贼没招出同伙讯息?”
“没有。”
“失手打死囚犯,虽说触犯了刑律,不过照当时情形,也是事出无奈。我会上报州里,料必州里也会酌情宽贷。你继续再去追查其他盗贼。”
他垂头出来,身子重得几乎挪不动脚,却只能勉力回到官厅,吩咐那些弓手继续四处追查。焦闷了半个多月,仍未查出任何踪迹。知县忽叫个小吏唤他去,他到了一瞧,官厅上坐的竟是个年轻男子,一愣之下才想起,旧知县已经辞任,这几日来了新知县。那新知县询问了一番粮仓失窃之事,而后说:“州里刚传回文牒,不追究你打死那盗贼一事。”他听到之后,身子顿时一空,已说不出是惊是喜,怔在那里。知县话语唤醒了他:“此事暂且放下,只看那死者有无家人来讼冤。但被盗官粮必须追回,你继续去查其他盗贼。”
卫参忙连声道谢,脚步发虚,离开了县衙,迎面却碰到主簿吴鹦鹉。吴鹦鹉笑着说道:“恭喜卫县尉,逃过一劫。”他忙说:“此事全仗吴主簿成全。”
“呵呵,你该如何谢我?”
“今后,卫某随时听候吴主簿驱遣。若有用到在下处,便是赔上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当真?我这里正有一事,要你相帮。”
“吴主簿请讲。”
“这里不方便说话,去我那里细讲。”
他跟着吴主簿走进官厅旁的公事房,吴主簿关起了门,叫他坐下,而后收起笑容,放低声音:“我要你去替我除掉一个人。”他听了一惊。吴主簿却一直盯着他:“新知县身边跟了一个姓莫的,你可见到了?”他忙摇摇头。“我要除掉的便是此人,缘由你莫问。皇阁村王豪已请了姓莫的,过几天去赴桃花宴,你得在那天动手。”他惊在那里,说不出话。吴主簿忽而笑了一下:“你打死的那人幸而是个孤汉子,并无家人来诉冤。但他有个表兄,是个歪赖货,我已替你压住,不许他来县衙混闹。这二百两银子,你拿去动使。你若缺人手,我给你提个议,王豪家有个郑厨子,他和县里施书手、胡斗子相识。其他的,想必不须我多言了。”
才从井底爬上来,气都未缓一口,他又被推了下去。虽然万般不愿,他却知道,自己不得不做这事。
他暗中打问思谋了一番,并无其他妥当法子,更不能自己动手。他便照着吴主簿提议的,分别找见施书手和胡斗子,揪住两人弱处,用狠话压住两人,逼他们去办成此事。桃花宴后,新知县四处寻不到那姓莫的,可又有人说当晚姓莫的回到了住处。卫参心里惊惶不安,不知道那事是否做成,更不知事情会不会败露。
好在过了一阵,始终不见那姓莫的踪影,知县也不再寻他。粮仓被盗一事,也始终没找见盗贼下落,这事也渐渐搁下。卫参这才略放了些心,但这接连两桩凶事,已让他丧尽胆气,再无半点威势。才三十六岁,心却已如六十三岁。
他知道,吴主簿恐怕不会轻易罢手,往后若有其他脏事,必定仍会来寻他。因此,他时时避着吴主簿。见面时,连眼都不敢抬,可终于还是避不过。有天,吴主簿急匆匆寻见他:“那个郑厨子回来了,你立即派人捉住他,不许他乱说一个字!”他立即慌起来,忙派弓手四处寻找,可寻了十来天,并没找见郑厨子,吴主簿也不再来问。
转眼又翻过一个年头,到了正月。卫参任期将满,他急切等候调令,盼着能早些逃离这口黑井。然而,吴主簿却没放过他,有天又来说:“你得再替我除掉一个人,王豪的儿子王小槐。你若不肯亲自动手,除了上回那两人,再给你荐一人,官仓那个刘仓子。”他忙连连摇头,吴主簿却又笑着说:“被你打死那人的歪赖表兄,前日又来我跟前啰唣,被我安抚住了。”
他再无话可说,只能又去用狠话,分别唬住刘仓子四人。过了正月十五,王小槐死讯果然传来。他听到后,已不知该慌还是该怕,原先以为自身无意间落进了黑井,这时却发觉,自心已变作那口黑井。
过了两天,县里开始纷传皇阁村闹鬼、王小槐还魂。他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寒,夜里时常觉着身后有人。听人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赶去求教。
陆青见了他,静静注视了半晌,那目光也如两口黑井一般,让他心底一阵阵发虚。陆青缓缓开口:“此乃困卦,心拘形役。外患似棘,内忧如噬。遇艰失志,由愤而狂。愈挣愈缚,苦无底止——”他听得后背汗湿。之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更是险些哭出声:
“苦经人世暗,何日重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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