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乾(2 / 2)
此后之事,陆青大致都听闻过,便回头又读了一遍那封书信。了因禅师托他寻机劝解杨戬,令其改过向善,以消解多年因果。陆青不由得摇头笑叹,仅看杨戬成年之前那几桩行径,其用心之毒、机谋之深、手段之高,已是人间罕见。近二十年来,又一路高升,位极人臣,历练自然越发深厚熟滑,哪里是一番言语便能劝解得了的?了因禅师在世时,自然苦心劝解过多次,这如同舀来几瓢水,妄图浇熔一块铁。
陆青便将此事丢到一边,更怕再有此等闲事来扰。多一事,便多一桩因果,便会牵连出许多烦恼。若欲解因果,莫如少生事。于是,他索性躲到西郊,向一家农户买下这座小院,关起门来睡觉、观树。
去年初冬,天气乍寒,细雪飘飞,正是睡觉好时节。陆青正在拥被酣睡,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一听那敲门声,他便知是故友王伦。王伦是三槐王家的子孙,幼年随族迁居襄邑县皇阁村。但王伦受不得拘束,喜好四处游荡。陆青与他偶然相识,爱他性情通脱洒落,便结为好友。他们已经两三年未见。
自锁院闭户以来,先还不时有人敲门,陆青从不应声,半年多后便渐渐少了。陆青躺在那里,原本也不愿理睬,但听那敲门声比往昔低促一些,似乎藏了些小心。王伦素日极浪荡挥洒,恐怕是遇了事。陆青只得起身穿衣,出去开了门。见王伦站在暮色中,身形消瘦,面容暗悴,衣帽须眉上全是雪。一看那神情,陆青便知自己没有听错。王伦目光原本极热,时时透着些玩世不羁之嬉笑,只在底处潜藏了一层壮志难酬之愤郁。然而那天,陆青一眼之下,便发觉王伦眼中那热与喜尽都不见,愤郁翻腾上来,更混叠出八九层暗影。王伦面上虽是重见故友之慰,其下则依次藏着警觉、怕、慌、愧、疚、伤、悲、愤、恨……
陆青没有开言,只示意王伦进来,王伦迅即抬腿走了进来,陆青发觉他在避逃什么。陆青仍没有开口,随手关起门。王伦快步走进了堂屋,脚步也比往日促急。陆青去厨房生起炉火,煎了一壶茶,端到堂屋,王伦坐在那张农家粗木方桌边,望着桌面,有些失神。陆青斟了一杯茶,王伦却不喝,抬眼望向他,压低声气说:“这两年,我一直在做一桩事——刺杀杨戬。”
陆青虽有些惊,仍未开口,只静静听他讲述。
原来王伦这两年聚结了一伙人,一同合谋刺杀杨戬。去年清明,有个山东汉子,名叫武松,扮作头陀混到孝严寺里,准备趁杨戬去祭拜时行刺,却被皇城使窦监察觉。混战中,武松一只手臂被砍断,人也被侍卫捉住,死在了囚牢中。此后,王伦一伙人又数度行刺,均未得手,反倒接连损折了几条好汉性命。
王伦不愿再这般蛮干,枉损朋友性命。他与汴京念奴十二娇中的棋奴相熟,棋奴家乡亲人也有几家被括了田。棋奴得知王伦所为,也愿效力,王伦由此想到了一个主意:烛杀。
杨戬说动官家微服行幸,私会唱奴李师师。每回官家去李师师院中,杨戬也必定跟随护侍。上个月,王伦与棋奴四处使力,终于打探到官家临幸日期。那天恰好是李师师生日,棋奴便邀了其他几奴提前一天,前去给李师师贺寿。棋奴趁人不备,溜进给杨戬预备的宿房,拿出一支备好的蜡烛,调换了桌上那支。这支蜡烛由王伦托人特制,蜡中溶了毒药。
第二天夜里,王伦和几个朋友聚在李师师行院附近一家客店,察看动静。然而,次日清早,官家和杨戬安然回宫。王伦忙去打探,从李师师馆中一个使女口中得知,杨戬那夜进房后,点起了蜡烛,但旋即便吹灭了。
几天前,皇城使拘捕了棋奴。不久,棋奴被缢杀。王伦和那几个朋友也被人追踪,王伦费了许多气力,才得以逃脱。
王伦面色沉郁,长叹了一声:“杨戬那奸贼,不知是如何发觉了那蜡烛有毒。”
陆青想起了因禅师所记:“杨戬自幼患有哮症,于气味极警觉。”
王伦一听,一拳猛捶向桌子,几乎将茶盏震落:“嗐!是我害了棋奴!”
“你们为何要行刺杨戬?”
“括田令。”
“括田令?”
“这几年,杨戬推行‘括田令’,在山东、河北等地,强将民田括为公田。田乃衣食之本,丧了田,便是丧了命。我们三槐王家也有几家田被括去。你可听闻梁山泊宋江三十六人?他们原是靠水而生,那片湖荡却被括为官湖,失了生计,才起而造反。我也曾劝动几位朝臣,上书奏谏,怎奈官家全不理会,反倒升赐杨戬为太傅。这‘括田令’若是再推行下去,造反的便不是三十六人,恐怕会是三千六、三万六、三十六万。再加之江南花石纲逼得方腊作乱,这大宋江山如何得保?杨戬不除,天下难安。我今日来,便是想求你谋划一个好主意。”
“杀了杨戬,还有张戬、王戬……”
“一头狼吃人,难道也说,杀了这头,还有许多,便不去杀?你我一介匹夫,这天下事或许照管不到许多,但眼见这个奸贼祸害苍生,岂能坐视?”
陆青不由得想起了因禅师那封信,了因怕他相拒,又知他好净,在信末写了一句:“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此语与王伦所言,同出一理。陆青心中不由得一动,但旋即想到,这人世原本便是无终无了烦恼之境,以一桩烦恼除灭另一桩烦恼,只会生出更多烦恼,哪里会有穷尽?于是,他仍默不作声。
王伦郑声说:“我知你好清静,若不是实在无法,绝不会前来搅扰你。我虽不会相学,却知你面上虽冷,心底却热,否则我也不会与你为朋。我不能久留,你好生思谋思谋,三天后,我来讨回话。”
王伦说着便起身出去,这时天已昏黑,雪下得更密了。陆青送王伦出了院门,看着他孤身冒雪匆匆远去,心里忽有些不忍。静望半晌,不见王伦身影后,才回身关上了院门。回到屋里,已无睡意,他便点起一盏灯笼,挂在院中那株梨树上,裹着被子,坐在檐下,看雪飞扬飘洒,落满枯枝。
这一坐,便是一夜。天亮雪晴后,他才有些困意,便回到床上去睡,睡了整整两天。下床出门一瞧,满院铺满厚雪。他没有去踩那雪,顺着屋檐,走到厨房煮了一碗素面,吃过后,便又坐到檐下,看满树琼枝,等候王伦。
一直等到深夜,王伦都没有来。天净无云,月光映得白雪莹亮,他便继续坐在那里,看月下雪树。一看又是一夜,四下寂静,唯有枝上积雪偶或簌簌落下。天亮后,他煮了些麦饭,吃过又去睡。这一回,只睡了一天,深夜便已醒来。他又坐到檐下,看雪,看树,等候王伦。
然而,一直等到年底,王伦都没有来。院中那白雪,也一个脚印都没踩出。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等,即便王伦来,也只是告诉他,自己无意染指行刺之事,只愿静居独院,直至老死。
想到老死,他不由得环视小院,到处白雪覆盖,院外四邻虽偶有人声,这里却空寂宁静,正如自己之心。浮生一梦,生本空寂。死去,实为归去,如雪融化,消去眼前这暂寄幻象。
他又抬眼望向那棵梨树,自己死后,这梨树仍会逢春而发,开花结果,自生自长。细看那些雪裹枯枝,他心里竟生出些暖意,如对故友。
活到如今,他并没有什么朋友,王伦是最近的一个。王伦人虽浪荡,却从不食言。他未来,怕是已经遭遇不测。念及此,陆青忽觉心里似乎有根细丝,迅即断开,飘飞而逝。这是他与人间仅有之牵系,王伦不来,这牵系便也消失。他心里一阵怅然,又望了一眼那棵雪中梨树,随即起身,又回房去睡了。
进到正月,他已忘了王伦,每日照旧看树、睡觉。
正月十五那天傍晚,他刚睡醒,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王伦?但随即便发觉,这敲声笃实许多,应是其他人。他略一犹疑,还是踩着院中的雪,出去开了门。是个中年男子,从未见过。一眼之下,陆青便已大致看清此人性情气质:目光稳重温实,眼中却隐隐有些偏狭不平之气,在家中应是长子,后被幼弟夺宠;笑容平和,嘴角却藏了些谨慎犹疑——看人时,先审视一眼,接着又确证一道,而后才安心收回——应是早年经历平顺,中年之后至少遇过两次大波折;脖颈微向前伸,头又略向后挺,鼻翼微缩,鼻孔又微张,恐怕是家中妻子性情骄横,家室又胜过他,常年在家忍气俯顺,心中却又尽力持守夫纲……
那人望着陆青开口询问:“请问,您可是陆先生?”
陆青点了点头。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我与王伦是旧识,已有几年未见他。几天前,我在山东兖州一家客店前碰着王伦,他托我给陆先生捎来这封信。我正要跟他攀谈,他却匆匆便走了,似乎有何急事——”
陆青等那人告辞,关起院门,打开了那封信。里头只有一张画,画得极粗陋:一条河,一座弯桥,一头羊从城门中出来,一轮日头将升至半空,旁边只写了“清明”二字。看那两个字,果然是王伦笔迹。
陆青不解其意,又仔细端详那画,寻思许久,忽然明白此画是在暗示:那头羊是杨戬,清明近午,杨戬要出东水门,过虹桥。
陆青不知王伦为何能预知杨戬行程,不过,王伦寄信过来,自然是望他能行刺杨戬。陆青不由得笑叹了一声,至少王伦仍在人世。叹过之后,他又感慨自己,先为王伦不测而怅,现又为王伦在世而笑,看来毕竟未能真的看破生死得丧。
正在这时,眼前一样东西飞转飘摇,落到他脚边雪上,是一小片枯叶。院中那株梨树叶子早已落尽,这是从院墙外一棵槐树上飘落进来的。他俯身捡了起来,叶子虽已枯褐,叶柄附近却仍残留了些黄绿生意。他凝视片刻,心中似有所悟,却又一时想不明白,便回去重又坐到檐下,望着雪上自己来回踩的脚印,默默出神。
一直坐到清晨,他正要起身进房睡觉,院门忽又敲响,随即传来一个孩童的唤声:“陆先生!”
陆青一听便认出来,是王小槐。两年前,他曾随王伦去过皇阁村,王伦特地牵了王小槐让他相看。他一见王小槐,便知此童日后必定会搅扰得世人不宁、众难安生。尤其那声气,听着虽稚嫩,却有几分天然骄冷,绝非一般娇宠孩童之气,而是缘于过人天资、绝顶聪颖。时隔两年,王小槐声音劲利了一些,那骄冷也随之更盛,其间更夹杂了些怨愤之气。
陆青过去打开门一看,晨曦中,一个中年微胖的男子,带着个孩童。那孩童果然是王小槐。陆青看那中年男子,应是富家落魄子弟,神色间混杂骄气忿意与愁苦灰心,目光既不屑又馋羡、既落寞又不甘,更有些机巧与油滑。好在心地还算纯良。而王小槐,虽仍瘦小,却长高了一截,目光则比两年前沉暗锐利了许多,骄冷傲横之外,更聚了一股急恨躁愤之气,再加孩童之无遮无掩、不思不疑,望过来时,利刃寒锋一般,直刺人心。
王小槐一见陆青便说:“陆先生,你得帮我。”
陆青让他们进到屋中,坐到桌边。王小槐脸色发青,小鼻头不断翕张:“陆先生,你得帮我找出害死我爹的凶手。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被人谋害的!”
陆青听了一愣,王豪竟已过世。王小槐接下来所言,让他更是惊诧:“昨天夜里,我死了八回——”
王小槐口齿极清利,一气讲了起来。原来,王豪去年春天病故,王小槐却始终疑心他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发誓要查出凶手,因而四处生事,有意激怒所有可疑之人,从自家亲族到同村、邻村、乡里、县里,甚而拱州和应天府。
与他同来的那中年男子是他舅舅,原是汴京大香料商之子,却已落魄。王小槐许了这个舅舅三千贯钱,召集了一班人,商议出一个办法。害死他父亲的人,必定是贪他家产,自然也会设法杀他。于是,王小槐故意答应让拱州知府举荐到御前,并四处放言,正月十五要去京城,半夜会坐一顶轿子出东水门、过虹桥。
昨天夜里,他们照计行事,半夜用一顶轿子抬到拱州知府京中宅子门前,偷偷接了王小槐出来。王小槐躲到门边暗处,换了一个替身上了那轿子,往东水门外抬去。王小槐和舅舅一路尾随监看。那顶轿子竟连遭七次暗杀,最后被烧毁在虹桥顶上,尸首也被烧焦,扔进了河里。
陆青听了,心底生寒,忙问:“还有一次呢?”
“在那宅子里,他们在水里下了毒。我早就知道,一口都没喝。”
“那替身是谁?”
“是一只猴子。他们都叫我王猴儿。舅父认得瓦肆里一个耍猴的,有只猴子身量和我差不多,正巧得了重病,我便买来替我。我先以为只有一个人来杀我,结果一共来了八拨人,我仍没查出是谁害死了我爹。陆先生,你得帮我去相看,究竟是谁杀了我爹!你要钱,一万两银子我都给你!”王小槐说着,眼里便滚出泪来。
陆青对这孩童原本并无多少好感,但听他昨夜接连被人谋害八回,再看到他眼中泪珠,顿时想起自己幼年,心中不禁恻然。自己当年能撒手放怀,王小槐却决不肯甘休。这仇意先害的便是他,仇中激仇,只会让他一生难宁,甚而活不到成年。
迅即,陆青又想到了因禅师、王伦以及那片落进院中的槐叶,他低头默想半晌,而后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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