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跟随(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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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不大,眼角还微有些下垂,目光里积满多年艰辛之苦,却极稳实,更含着些温热。她从那双眼里看到一片深潭,潭里是不见底的爱慕。

只一瞬,盛力便又低下了眼,略一犹疑,转身走出了棚子。他目光收回之际,明慧娘看到其间流露出一些余绪。愣了半晌,她才回味过来,那是惜别与不舍。

她顿时怔在那里,另一个工头进来结账,使女在一旁连唤了两声,她才醒转,心却沉坠坠的,有些烦乱。她尽力抑住乱绪,记完账,支开使女,忙从脚边捡起那个布卷,取出里头的小雕像,手都有些微颤。一眼看到那雕像的面容,她又顿时呆住:那女子仍在笑,眼睑下却挂着泪珠。

第二天,她便听说,盛力辞工了。她听到后,心里一空,双手在袖子里不由得伸了伸。当年,她爹将她卖到妓馆时,她也这般空抓过。只是,那时她想抓的,是爹的衣角。而这一回,她却不知该抓何物。

再将那七个小木雕排到桌上时,她心头空茫茫,不知该如何是好。觉着那七个女子才是活人,自己则只是个孤魂虚影。无情无绪、无着无落了许多天,她才渐渐缓转,却始终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像是得了一场怪病痴症。

就在那前后,她听到些风声,有个叫方腊的人在邻乡帮源生事,聚集了许多摩尼教教徒,杀死了前去强行征漆的花石纲官员,又撵走了那漆园园主,将漆园中所有财物均分给了众教徒。接着又攻占了几个大漆园。那些教徒都尊称方腊为“圣公”。

明慧娘这边的漆园也被花石纲侵压已久,每年近一半的漆被强征上贡,园主只能压低漆工工价,以补一些损失。漆工们自然怨愤不已,却又别无生路,只能挨忍。方腊的消息传过来后,园主们个个惊怕,漆工们却都欢噪起来。

明慧娘一向不关心这些身外是非,那园主却听闻方腊教徒强抢富室女子,不敢再让她上山。若是以往,明慧娘自然乐得清静。那些天,她心里始终有一丝难宁,再坐不住、静不下,却又无处可去。

有天夜里,她烦乱难眠,辗转许久,刚要入睡之际,忽听到床边窗棂轻轻叩响。那时已经入秋,她以为是风吹落叶。那叩声停了片刻,忽又响起,那节律绝非风吹。她不由得坐起身,轻问:“谁?”

“我。”一个男子低声应道。

明慧娘顿时一颤,是盛力。她原本不记得盛力的声音,何况压低放轻了许多,不知为何,她竟立时认了出来。

“我是盛力。我已跟随圣公,投身明教圣业。过两天便要来这里铲除诸恶、解救穷困。到那时,你恐怕要受些惊扰,众人面前,我也不好帮你。只能今夜救你,你可愿跟我走?”

明慧娘先有些惊疑,但窗外那语声,秋阳厚土一般暖实。自幼年起,她便从没安心过一天。这语声却头一回让她觉到安稳。

她想都没想,便轻声应道:“我跟你走,你稍等我一等。”她立即起身,穿好衣裙鞋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布袋,袋里是那七个小木雕。她将布袋系在腰间,过去打开窗,翻身爬了出去。盛力在窗外忙伸手来扶,却又犹豫了一下。这犹豫让她心头一暖,越发安心,自己伸出手,抓住了盛力的手。那手掌里满是粗茧,却厚实有力,小心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下窗后,迅即便收了回去。随后在前头带路,轻步走到院墙边,墙上垂下一副绳梯。她毫不犹豫,攀着绳梯,翻过了墙头。

摩尼教信奉光明,那天夜色虽然浓黑,她却头一回觉得,人世如此光亮。跳到地上后,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比那七个小木雕笑得更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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