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佛蛛(1 / 2)
赵不弃听了冷缃那“鞋子”之说,心里始终放不下。
他回到家中,先偷偷问妻子,是否该放那小妾回去,他夫妻两个一心一意相守。妻子听了,先惊望向他,见他并非戏耍,随即正色道:“我虽进不得《列女传》,‘贤良’二字却也识得。这等话,你自家揣在肚里,自家忖度,从今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
他触了霉灰,赔了几声笑,又偷偷去问那小妾。小妾听了,顿时哭起来:“我做差了什么?你这般对我?说什么新鞋、旧鞋?我哪里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面,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骑马,我便喝风。这辈子,除非死,你休想脱甩了我!”
他听后,只得哄劝了一阵,心里不住苦笑。虽都是妇人,却非人人都似冷缃,仍就这般吧,只莫负了她们两个便好。
只是,妻妾都生了恼,各自将卧房门闩了起来。赵不弃只好去书房,躺在那张小床上,收起心,开始琢磨冷缃所言的那对父子。
朱阁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荫官。何涣去做紫衣客,起因在于阿慈。为寻阿慈,他被朱阁差去的术士阎奇哄骗、激怒,误伤了阎奇,但真正杀死阎奇的则是当时藏在附近的船夫鲁膀子。朱阁一手做了两桩事,将阿慈掳去献给了蔡行,又迫使何涣去做紫衣客,这两桩事看来都是为蔡行效命。
冷缃又说,指使朱阁去孙羊店门前夺高丽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与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过,蔡攸为何要去夺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宠之人。当初,官家尚为端王时,蔡攸也只是裁造院监。他却似具天眼,能预见荣华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边,见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肃立。端王由此记在心中,即位之后,立即赐蔡攸进士出身,官阶连升,两年之间便至枢密直学士,掌侍从,备顾问,进见无时。他曾与林灵素争言神仙、造说祥瑞,创制珠星璧月、跨凤乘龙等神迹符应。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后宫涂青抹红、扮作女装,混在歌舞伎乐之间,争道市井淫媟谑浪语。
蔡攸虽如此得宠,却有一隐痛——他虽为长子,其父蔡京却只钟爱季子蔡绦,对他一向厌弃。蔡攸得官家恩宠之后,他们父子之间便成了仇敌。蔡京为在御前固宠,后来反倒要去谄谀这儿子。最终,蔡攸借父亲年老病笃之由,上奏官家,罢免了蔡京。这对父子间乖丑之态,早已在汴京传为笑谈。
蔡攸怕正是由于不得父爱,才对儿子蔡行百般宠护,骄纵出这么一条花花菜青虫。他差朱阁去夺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隐情,见儿子惹出祸端,替他匿罪消灾?
蔡攸不好去问,蔡行这骄货,倒可去探一探。
赵不弃躺在床上,思谋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来,小妾不来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饭食。他只得自家去水缸边舀水,胡乱洗了把脸,穿好衣裳,骑马赶到里瓦,寻见弄虫蚁的杨八脚。杨八脚能使唤蜂蝶、追呼蝼蚁,调遣得这些虫子如同军中兵卒一般。赵不弃问他近来有何新鲜虫艺,杨八脚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朱漆小木盒,小心打开盒盖,让赵不弃瞅。赵不弃凑近一看,里头结满了蛛网,网中间趴着一只黑绒绒的蜘蛛。“这蜘蛛有什么奇处?”“这是佛蛛。官人瞧那网。”“那网怎么了?”“官人没瞧出来?那网上织了个‘卍’字。若是放在房檐间,这‘卍’字长宽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钱?”“官人若爱,只两贯钱便可。”
赵不弃并不争较,从袋里取了两贯给他,将那蜘蛛盒子盖好,揣在怀里,驱马赶往南薰门外礼贤宅。
到了门首,他下马取出名帖,交给那门吏,求见小蔡相公。门吏进去半晌,才出来请他进去。他跟着那门吏,沿侧廊,穿过层层深阔精奢院宇,出了侧院门,眼前一片莲池,碧叶似万枚青钱,风摇水漾,清朗净怀。那莲池中间悬空架起一座高敞阁子,青碧飞檐,泥金门窗,由一座木桥相连。赵不弃沿着木桥,尚未行至阁门边,便听到里头传来蔡行笑声,有些得意,又有些骄懒,暖日下睡足的猫叫一般,听过一回,便再认不错。
赵不弃轻步走到门边,见两个绣衫婢女站在窗边,朝着亮,展开一幅古画。蔡行和两个文士正在赏看。莲池、轩窗、秀女、墨客,这景致本已是一幅画。蔡行二十出头,面皮细白,眉眼风流,并没有着冠服,露着牙簪髻顶,里头穿了件细白小纱汗衫、蓝底黄绫纹软罗裤,外头罩了件绿底穿枝牡丹纹花绫道袍。那道袍花纹密绣金线,极其细滑轻软,一瞧便是宫中文绣院内造。袖口衣角在清风里徐徐漾动,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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