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长生(1 / 1)
王小槐站在南薰门外,等着瞧道君皇帝。
上回离开京城后,他回到家中,将田产家业该送则送,该卖则卖,全都散尽,自己只留了那把沉香匙和一只铜碗。而后他便一路向东,走到泰山,困了睡草窝,饿了向人乞讨。他存了半袋干粮,在泰山后岭寻了个山洞,钻进去,坐在里头,照着自己背诵的那些道经修仙。可修了十来天,干粮吃尽,却毫无所验。
他想,恐怕还是得寻个师父才成,便下了山,到处去寻师父。寻了这几年,从江南到湖湘,又从巴蜀到秦川,几乎走遍了天下,却没寻见一个真正得道之人。几个月前,他又回到了汴京。
这时,他已经十二岁,高了许多,脸也不再像猴子,倒像是一块尖棱的青石。
他将京中那些道观一座座全都走遍,但凡有些名号的道士,一个个都问了过来,却没有哪个真会修仙。
最后,他想起了道君皇帝。当年林灵素说道君皇帝是神霄玉清王,上帝长子,号长生大帝君。王小槐虽已不信,可再无可问之人,心里便又生出一丝希冀。
只是,那道君皇帝人在宫中,哪里能见得到?王小槐甚而生出净身入宫之念。可就在这时,金兵杀了来。天寒地冻,王小槐被玉清宫一个道士收留,才免于冻饿。
今天,他听说金人要道君皇帝也去金营,忙赶到这南薰门外,站在寒风雪泥里,等了许久,几乎要冻僵。终于见一队金人铁骑护拥着一辆牛车缓缓出了城门。两边许多人也候在那里,见到那牛车,顿时哭喊起来:“太上皇!”
王小槐瞪大了眼睛,一直瞅望着。牛车行了过来,车上坐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袍,白白胖胖,哭丧着脸,似乎还在抽泣。
这是道君皇帝?王小槐顿时有些失望,等牛车经过时,忍不住还是大声问道:“太上皇,你真是长生大帝?”
道君皇帝居然听见了,扭头望向他,脸有些涨红,眼里有些惊,有些惭,又有些厌,竟像是听见自己当年的丑名。
王小槐顿时明白,眼含鄙夷,朝道君皇帝撇了撇嘴,便转身离开了……
三月二十七,程门板赶到了城东北的刘家寺。
太上皇和皇上都被囚禁在此处金营里,今天便要押解启程。许多都人已经围在那里,数千金兵执刀挡在前头,不许靠近。
程门板从开封府状册上看到,金人将押解队伍分作七起,这之前已经走了三起。这次金人所掳,皇后、妃嫔、王子、公主三千余人,宗室四千余人,贵戚五千余人,官吏、工匠等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总共一万四千人,将皇城贵族及百工杂艺搜劫一空。
经历了这四个月浩劫,程门板早已麻木,说不出话,也难得再伤悲,但看到那名册时,心里仍一阵阵痛。
这时,营寨前忽然一阵骚动。一队金人铁骑从寨中行出,随即听到一阵号泣和金人呵止声。一匹黑马走出寨门,马上坐着个盛年男子,身穿青衣,头戴毡笠,压得极低,只看得到半张脸。旁边的人纷纷高呼太上皇,一起伏地跪下,痛哭起来。他才晓得,此人竟是道君皇帝。
他从未见过道君皇帝,一直觉得高在云端之上,形貌也必定神异。谁知竟被金人装扮成这般,如同一个胖渔翁。
他身后,跟了一支马队,十一个皇子、两个郡王、八个国公、数十个驸马、皇孙,尽都身穿布衣、垂首哀泣。马队后,则是一千多个宫女步行跟随。两侧数百金兵骑马监押。
已近四月,春风和暖,绿草遍野,但这恓惶长队,却如被人拿线绳穿起的秋蝉一般。四周人都在恸哭,程门板却木然而立。
他原先便有个念头藏在心底,连自家都不敢碰。这几个月来,看尽各般惨状,这个念头随之不住跳出。这时,望着道君皇帝那虚胖背影,他心中才坚定道出:这场国难,罪魁祸首便是你赵佶。
望着赵佶行远,他正要转身,却见那长队中一个宫女脚似乎有伤,行得慢了,旁边一个金兵用枪柄朝她后背重重一戳,那宫女顿时栽趴在地。旁边两个同伴忙将她扶起,一起搀住,疾步向前,没听到一丝哭声。
程门板见那宫女娇嫩稚气,恐怕只有十一二岁,自己女儿一般大小,尚还是女童。不知这千里艰途如何挨过?
他不忍再看,忙扭过头,泪水却不由得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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