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春婉娩(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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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识夏转身进了屋子。

这间偏屋用来安置霍文柏,江乔对外说这是她请来护养古琴乐器的琴师。屋子里干净整洁得不像活人住的地方,只有一盆炭火添了点暖气。

霍文柏把自己收拾得很妥帖,头发丝都一丝不苟地梳理好。他穿着书生的青衫,膝上盖着一件兽皮毯子,清瘦的十指上缠着白色的细布带——那是他帮江乔修琴的时候被琴弦勒的。

白子澈坐在他对面,有些拘谨,求救般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干咳一声,站在白子澈背后。

“四殿下,对么?”霍文柏率先开口,声音嘶哑,“我记得四殿下是宫女所出,不到十岁就丧母,被抱到皇后膝下抚养。但皇后对自己的儿子都不上心,所以殿下是跟着宫中一位画师长大的。”

白子澈放在膝盖上手指蜷曲起来,抓皱了衣摆。

“那位画师年前好像畏罪自杀了,罪名是监守自盗?”

“他没有监守自盗。”白子澈生硬地说。

“世人都这么说。”霍文柏的眼神清澈冷冽,像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兀自要破开白子澈的心肝脾肺,“一件事就算是假的,只要世人相信他是真的,那他就是真的。”

“假的东西,永远都是假的。”白子澈喉结滚动,掐得自己掌心生疼,“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人重复谎言,但只要有一个人记得真相,那他就永远不会是真的。”

“四殿下觉得,自己是那个永远记得真相的人?”

霍文柏摇头,“漂亮话谁都会说。居高临下久了的人,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譬如那位废太子,一开始也并不是虎狼之辈,但他享受久了杀伐决断的特权,知道杀人是何等容易的一件事以后,他就不拿人命当人命看了。”

霍文柏的目光像是要洞穿白子澈的皮囊,直透他的心脏,“殿下怎么敢保证,自己不会变?”

“二公子说得不对。”白子澈反驳道。

“哪里不对?”

“云中楚氏世代从军,手上的人命再多不过。但云中楚氏难道个个都是冷血的杀人机器吗?”白子澈声音不高却坚定,“正是因为知道人命的脆弱,才更要克制自己手上的利剑。”

楚识夏神色微动,再看向霍文柏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确信。霍文柏显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居高位者,若执剑而无鞘,乃天下之劫难。”霍文柏总算流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点了点头。

“四殿下,你若当了皇帝,就决不能只是皇帝。”霍文柏忽然说,“皇帝的眼中要有利益得失,却也不能只有利益得失。若是连皇帝都不在意清白和真相,这世道将何其黑暗?”

“子澈领教。”

霍文柏整理衣袖,他的双腿已经残废,坐直便只能依靠半残的腰。尽管很辛苦,霍文柏仍旧不放松一丝一毫。他气度从容优雅,仿佛置身书声琅琅的书堂。

“我乃江南霍氏文柏,字仲安。景泰九年连中三元,是灵帝一朝的最后一个状元。曾于翰林院任修编,因拒绝向宦官行贿被罢黜,自请辞官回江南教书十年。”

“我有从龙之术,欲扶殿下上青云,殿下可愿拜我为师?”

白子澈双手放在额前,重重地叩首在地。

“子澈,拜见先生。”

霍文柏欣慰地笑笑。

——

白子澈走了。

楚识夏陪霍文柏坐在檐下,细雪绵绵。

“真的不回江南了吗?”楚识夏轻声问。

“不回了。”

“也不见见你的父母?”

“我没脸见他们。”霍文柏摇摇头,“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家中叔伯都是亲厚的人,会代我照顾他们的。”

“二公子,你想清楚了。若是要走这条路,这世上从此没有霍文柏,只有藏身妓院的无名琴师。”楚识夏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我可以去和殿下说。殿下会理解你的。”

“大小姐,你为什么要搅进帝都的事里来?”霍文柏没头没脑地问,“你家里掌着边疆几十万精兵,别说陛下,摄政王也轻易不会动你。你又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楚识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气逸散在冷空气中。

“这天下是不是看着还算太平?”

楚识夏笑笑,“斗得死去活来的,好像只有朝堂上的那些大人物。可是还有很多人,被侵占了田地,不得不典儿卖女换条活路;也有人被亲生父母卖进烟花地,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还有人连口饭都吃不上,从这个城流落到那个城,死在路边给野狗充饥。”

楚识夏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轻声道:“这其实,是个乱世。”

“生逢乱世,今天明天的,谁又说得准?也许明天皇帝就要弄死我,削了我家王位和兵权,要我一家人死无葬身之地呢?”楚识夏的唇角在笑,眼神却很冷。

“生逢乱世,谁又能独善其身?”霍文柏也笑,说:“我今日回了江南,只能守着我的父母了此残生,看他们为我痛苦。但我若留在帝都,有朝一日这天下海晏河清,我的父母才能颐养天年。”

“我和你,是一样的。”霍文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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