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我心归处(二)(1 / 2)
楚识夏最开始只是感到忽冷忽热,然后便是乏力与恶心。等到她自觉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如岩浆般滚烫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患上瘟疫了。
九幽司作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刺客窝点,耳目遍及大大小小的城镇。楚识夏不敢轻举妄动,便沿着荒无人烟的山村旧址往滨州城走。如果程垣侥幸不死,必然会先回滨州城找人搜寻她的下落,但刺客和救兵谁先找到她,都得看命。
楚识夏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长衫,被小圆洗得褪色发白,带着柔软的毛边。楚识夏晚间赶路,白天则在荒废的民屋中小憩。
乡间多有新掘的坟茔,吊丧的人不计其数,哭声断断续续的。楚识夏借着坟前微薄的供品果腹,小心地掩藏着行踪。然而天气总是阴雨连绵,她不得不在停尸的义庄中避雨。
高热、疼痛和乏力几乎剥夺了楚识夏其他的所有感官,她时常连剑都握不稳。
楚识夏离开罗家村的第三天,外面又在下雨。空气潮湿而阴冷,楚识夏背靠着一具棺材,看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她的五脏六腑、全身上下的骨骼无不疼痛,像是被放在油锅中大火烹炸。
“喂,你好手好脚的的,怎么也来要饭?”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踢了楚识夏一脚,趾高气昂地说,“这是我的地盘,你要是再不滚出去,就别怪我不客气。”
楚识夏拄着剑,有气无力地一笑,“这里是义庄,是死人的地盘,怎么能是你的地盘?小小年纪,活得不耐烦了咒自己玩儿呢?”
小叫花子恼羞成怒,扑上来就要挠楚识夏,被楚识夏揪着后脖颈皮扔到了雨里,摔了个狗吃屎。
“离我远点,”楚识夏说,“别怪我没提醒你。”
小叫花子破罐子破摔地翻了个身坐在雨地里,拍着地上的雨水又哭又骂。他话语间夹杂着滨州本地的方言,楚识夏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从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他骂得很脏。
楚识夏正琢磨着要不要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顿,便见有人撑着伞走了进来。那人戴着顶黑色斗笠,像个寻常的雨中赶路人。但楚识夏一眼就看出他姿势的不对——他的手肘间仿佛贴着什么东西。
小叫花子眼见一个没走又来一个,彻底崩溃,指着来人便破口大骂。楚识夏一个箭步冲进雨中,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向后推去,饮涧雪同时滑出,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细长的剑锋。
那人在衣袖下藏着剑,自手腕到手肘上两寸。若不是刻意地关注他的姿势,根本看不出来。
“楚大小姐,别来无恙。”刺客的声音沙哑,“公子舟跟疯狗一样追着我们不放,杀了我们不少人。这笔账是算在他头上,还是算在你头上?”
楚识夏面色苍白,颧骨却泛起病态的潮红。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道:“想和我算账的人多了去了。你爹贵姓啊?你得往后排。”
刺客浑不在意,抬脚重重地踹在她的心窝。那一脚在楚识夏眼里分解成无数个破绽百出的慢动作,但她的关节仿佛生锈了一般,动弹不得,生生挨了下来。楚识夏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灵龛上,神像、瓜果、香炉七倒八歪地砸了一地。
楚识夏一口气没憋住,吐出一口猩红色的血来。
刺客倒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了楚识夏片刻,肯定道:“你患上瘟疫了?”
楚识夏抬起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看了一眼躲在棺材背后哆哆嗦嗦的小叫花子,恨铁不成钢道:“看什么?还不快跑!”
“早知如此,何必大费周章。”刺客开怀地笑出声来,“这笔钱,我们山鬼氏赚得轻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刺客提着剑逼近,楚识夏靠着神龛缓缓调息,但连日的高烧让她止不住地眼前发花。
风中忽然传来羽箭破空的声响。
楚识夏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在云中的演武场上。那箭鸣声连着四发,是云中楚氏传授的连珠箭,四发羽箭一支叠一支,落在同一个黄豆大的点上才算出师。
四枚羽箭直指刺客眉心,刺客挥剑横扫挡开,被逼退至义庄门口。一柄细细长长的杀手剑从他身后推来,他矮身躲开,那人正正从他身上翻过去,隔开了他和楚识夏。
楚识夏已经看不清挡在她和刺客中间的人是谁,从屋顶上拿着弓跳下来的人又是谁。楚识夏只觉得口鼻间的血腥味萦绕不去,烫得她四肢百骸都不住地发颤。她略一偏头,看向愣在原地没有动的小叫花,有点疑虑,但脑子已经烧成了一团浆糊,没有思考的余地。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小叫花子忽然扑了上来,楚识夏因为四肢乏力,往下滑了两寸。那柄冲着楚识夏心脏去的小刀便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肩胛骨,剧烈的疼痛让楚识夏有一瞬间的清醒——比如她在这里歇了小半天,为什么偏偏雨要停了,这凭空出现的小叫花子便来胡搅蛮缠;比如为什么九幽司神通广大至此,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
这个小叫花子,是九幽司尚未成熟的“种子”,是拖延楚识夏离开的诱饵。
“第一次杀人吧?”楚识夏握着半寸刀刃,露出一个带着野兽嗜血般的笑,“下辈子再精进一下。”
楚识夏右手反握住饮涧雪,以一道飘忽的弧线擦过他的咽喉。小叫花子来不及发声便捂着脖颈倒了下去。楚识夏拔出那把小刀扔了出去,抬眼看着冲上前的人。
“大小姐!”
楚识夏恍惚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玉珠,高高竖起的长发,凌厉的黑色便装,以及手上滴血的剑。唯一让楚识夏感到熟悉和温暖的,是玉珠温热的涟涟泪水。
楚识夏擦干净她的眼泪,虚弱地说:“离我远点,我患上瘟疫了。”
玉珠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摇头。
楚识夏心想真是一个比一个诀,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玉珠的肩头,看向庭院中的人。
那人身形清俊挺拔,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他抓着跪地刺客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弓,用弓弦缓缓地绞紧刺客的脖子,直到满脸是血的刺客半截脖子都被切开,软软地伏地倒下。
楚识夏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又很陌生,像是在梦里看了几千年。
但他转过身来,却不是那张不愿入楚识夏睡梦的脸——那人的脸上扣着一张鎏银的鬼魅面具,华丽而冰冷。
楚识夏在升腾的高热中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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