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白璧案(九)(2 / 2)

加入书签

霍文柏笑笑,看向房间角落用绒布盖住的古琴。

“可惜,还没有和你好好告别。”霍文柏在心里说,“江乔,以后不能再替你换琴弦了。”

——

霍文柏出现在翰林院的消息传到画院时,白子澈正握着六皇子的手教他画雀儿。枝头的鸟雀翎羽宛然,栩栩如生,六皇子开心得连连大笑,白子澈却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燕决匆匆进门,告知他:“霍二公子找到了,现在秦王、首辅和摄政王都在翰林院。连陛下都被惊动了。”

白子澈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

等白子澈策马赶到翰林院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汇聚起来,水泼不进。白子澈心急如焚地往里面挤,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脸,神色不善的陈伯言、面沉如水的白焕、厉兵秣马的三皇子,甚至还有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白善。

霍文柏坐在椅子上,被书生、翰林院官员们簇拥着,身边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侏儒,奋力地推开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

霍文柏揭开风帽,露出苍白瘦削的面孔,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二公子,这些日子你究竟——”

霍文柏竖起一根手指拦在唇前,示意他安静。霍文柏,或者说,江南霍氏在文人中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人声鼎沸的人群就安静下来。

“我近日,听闻一桩趣事。一个苦读几十年的老叟,终于考上了春闱,心里很高兴。在驿馆备考时,他遇见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与他同中春闱。老叟见他年纪轻轻,名次却在自己之上,心里惭愧,便向其求学。”

霍文柏的声音不大,像是一滴水,落在湖心。每个人都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却还是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公子教他养花、遛鸟、斗蛐蛐,一月之后,公子中了状元,老叟却铩羽而归,回乡种田。临走前,老叟问公子,你做的,我都做了,为何二者命运不同?公子说,人命,天定,仅此而已。”

霍文柏扫视周遭围观的读书人,不轻不重地问:“我想问问各位,人命,由己还是由天?”

鸦雀无声。

“太祖皇帝开科考之路,是为广纳人才,为我帝朝基石。可是如今,胸无点墨者只需投个好胎,便能平步青云;满腹经纶者,莫不结党营私,否则仕途断绝。可这是读书人的错么?”

霍文柏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道:“这是世道的错。”

“首辅庄松柏,以门生之名,行结党之实,欲将朝廷经营成一家一姓之私产,此为一罪;身为首辅,不思振兴朝纲,为牟取私利放任尸位素餐之辈横行,致帝朝积弊,此为二罪;断绝寒门子弟晋升之路,致世族坐大,朝中尽是党争而无可用之人,此为三罪。”

起风了。

霍文柏越咳越严重,脊背不堪重负地震颤起来。他猛地一顿,看向掌心中淋漓的鲜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那碗药的效力,到头了。

霍文柏缓缓收拢十指,将鲜血握在掌心,继续道:“而明知上位者过错,却为了保全己身,不愿开口谏言,放任居心叵测之辈危害帝朝与百姓,是我们天下读书人的罪过。”

“教导王公贵族的太学门口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横渠四句,读书人都会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想问问各位,还记得吗,还相信吗?在你们缄口不言的时候,在你们独善其身的时候,又有多少百姓因为他们一句轻飘飘的话,家破人亡?”

白子澈猛地攥紧了双手。

霍文柏笑着摇摇头,“你们不敢说,你们不敢问,甚至不敢想。你们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读着圣贤的道理,却永远读不懂。”

霍文柏又看见他的兄长和妹妹了。

他们站在拥挤的人群前,阳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霍文松身上干干净净的一身青衫,对着他温温柔柔地露出一个笑容。霍文卿身上没有一滴血,站在大哥身边,皱眉看向霍文柏,很担心的样子。

天地在此刻倒悬。

霍文松和霍文卿都消失了。

霍文柏恍恍惚惚地,看见了江乔和……父亲沉痛的眼。霍文柏摇摇头,想要把这些美丽的泡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又忍不住想按着椅子站起身来。

“针砭时弊、肃正朝纲,乃我辈读书人之责。不为强权所屈,不为富贵所移。若开口者血溅当场,愿从霍文柏始。”

霍文柏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看见了父亲。

白发苍苍的霍建安。

霍文柏想要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双腿残疾。霍文柏勉强撑着扶手,站立了一瞬,便猛地向前扑倒。

白子澈眼看着摇摇晃晃的霍文柏挣扎着要站起来,脑子里的某根忽地绷断,几乎就要冲上前去扶他。但一只纤细冰凉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拉住了白子澈。

白子澈惊愕地回头,看见盖着风帽的江乔对他摇头。

霍文柏没有摔倒。

他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熟悉得令他安心,想要沉沉地睡过去。

“我的……儿啊!”

霍建安紧紧地抱着咳血不止的霍文柏,悲怆地嘶吼出声。

江南霍氏文柏,景泰九年连中三元,独占鳌头,被主考官点为“白玉之才”。为官三年,不忍官场污浊,挂冠离去,于江南教书育人。一生清正,不为权贵屈。

玉,最肖君子。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