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画中仙(八)(2 / 2)
沉舟看见她手上的龙血玉环,说:“你想查那个婴儿是谁吗?”
“查得到吗?”
“查不到。”
沉舟摇头,说:“鬼市死人比活人多,没有那么多会抱孩子回去养的善人,也许他早就死了。而且景泰八年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不会有人记得一个被随手丢弃、毫无特征的婴儿。”
楚识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闷闷地点头。沉舟觉得心口堵得慌,伸手去捏她脸颊上的肉。
“可是你为什么要查他是不是还活着?”沉舟很困惑,“你有龙血玉环,直接交给皇帝,他会相信你说的话。”
“是啊,”楚识夏没精打采地笑笑,说,“你说的对。”
沉舟垂头丧气道:“可是我觉得我没有说对。”
你还是不高兴。
“沉舟,”楚识夏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寻找你的家人?”
沉舟毫不犹豫地摇头。
楚识夏也不意外,问:“为什么?”
“不会有人接受我这样的孩子。”
沉舟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不管我是被九幽司偷走的,还是被家人抛弃的,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懂家人之间的感情,不会痛其所痛,喜其所喜。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孩子不如死在外面比较好。”
楚识夏的心脏一阵胀痛,不忍再让他说下去。
但沉舟却接着往下说:“我见过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有的痛不欲生,有的会有更多的孩子。所以我找不找他们,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反正会有比我更听话、更贴心的孩子取代我的位置。”
“孩子只有一对父母,但父母可以有不止一个孩子。”沉舟冷淡地说。
沉舟不合时宜地幽默起来,说:“你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想要我了吗?”
楚识夏终于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无奈道:“谁不要你,我都不会不要你。我们沉舟又漂亮又可爱,一个没看住就会被人偷走。我肯定时时刻刻牵着你的手,生怕你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沉舟黏黏糊糊的伸手抱她,鼻尖抵在她温暖的颈间。
我知道的。沉舟满足地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的温情,在心里说。
楚识夏心事重重地抱着沉舟的脊背,垂眸看向手中的龙血玉环。
——
深夜,未央宫。
皇帝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匆匆披起外袍。容妃不住地安抚他,轻手轻脚地替他束起衣袍。皇帝走到外间,喝了一大口浓茶,不耐烦地看向珠帘外跪着的程垣。
“程卿,有何事非得深夜禀报不可?”皇帝揉着太阳穴,目光里分明写着“要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就死定了”。
程垣镇定自若地将匣子双手捧过头顶,说:“臣等奉命抄没前大理寺卿邓桓的家产,在其家中发现此物。臣料想应当是宫中所出,却没有在御赐名录中找到,特来进宫面见陛下。”
皇帝不以为意地让内侍将匣子接过来,却在匣子打开的一瞬间僵硬在原地,几乎连呼吸都忘却。皇帝只觉得脑中一片风雪轰鸣,二十一年来的时光如洪流般奔腾而过,而他身处其中,仿若蝼蚁。
那是一只龙血玉环。
在明亮如白昼的未央宫中,玉环仿佛一抹在水中晕染开的血。蟠龙首尾相衔,鳞片、利爪、甚至连飞扬的胡须都被细细地镌刻,好似下一瞬就会从匣子里腾云驾雾而去。
“这是在……大理寺卿家中搜出来的?”皇帝抬头看向程垣,目眦欲裂,眼白上暴起一条条的血丝,像是要吃人的野兽。
程垣一愣,随即答道:“是。”
皇帝连声道“好好好”,尔后一把抓起龙血玉环,像是溺水的人抓着稻草。皇帝形状癫狂,困兽般在未央宫中走来走去,像是捕捉某个飘荡在宫殿中的鬼魂。皇帝突然顿住,大步走到程垣身边,一把拔出他的刀。
程垣惊得心脏停跳,皇帝却略过他,大步冲进未央宫外无边无际的风雪。程垣反应过来,连忙跳起来,招呼呆愣住的羽林卫和内侍宫人跟上。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奔到露和殿,被惊动的宫人早就将太后唤醒。太后皱眉看着皇帝提刀冲进来,早已心惊胆战,面上却维持着冷静端庄。
“皇帝,你是要以子弑母吗?”太后冷硬地问。
“以子弑母?母亲,你终于想起来我是你的子了吗?”皇帝一脚踹翻了锦绣屏风。
轰然倒地的屏风吓得宫人连连后退,太后也忍不住抬手抚住心口,震惊地看着皇帝。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只记得你是陈家的女儿,是摄政王的姐姐,你何时记得我是你的儿子?你逼着我娶陈婉的时候;你对我说主少国疑,应有长辈扶持的时候;你囚禁云中楚氏的女儿,欲以此逼我只有陈氏可倚仗的时候,你怎么就想不起来我是你儿子!”
皇帝举起龙血玉环,太后已经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亲手放在我的儿子襁褓中的。”皇帝笑了起来,笑容怨毒凄惨,“你知道我有多珍视这个孩子。从怀胎十月到他降生,我又是跑钦天监,又是跑翰林院,生怕有一点点不好的寓意,以至于到我失去他,也没能定下来他的名字。”
“他是先天不足,病故……”太后强撑着说。
“是你,是你和陈邦、陈婉联起手来杀了我的儿子!这枚玉环是从大理寺卿邓桓家中搜出来的,如果他是病故,这玉环怎么会在他手上!只有我蠢,明明已经心生疑窦,却还是相信我的母亲、我儿子的祖母不会做这种事。是我自欺欺人,骗了我自己这么多年!”
太后被宫女搀扶着,止不住地颤抖。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恐惧的应该是露和殿中的所有人。可泪流满面的却是皇帝本人,九五之尊的躯壳下,是二十一年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轻丈夫、年轻父亲。
羽林卫的佩刀沉重,皇帝提起来也颤颤巍巍,但他的刀尖固执地指着惊慌失措的太后,未有分毫偏移。
“你要大权,要陈氏的尊荣,我都给你了。可你为什么要逼我,我只是想要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你留我一个傀儡,在宫里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皇帝咆哮道:“这么多年,你看着我厌弃皇后,憎恶白焕、白煜,看着我在堆积如山的画卷里寻找她的痕迹。你有没有一刻,哪怕只是一刻怜悯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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