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鹤归(五)(1 / 2)
祥符十年,隆冬。
杨小虎从老罗手里接过层层密封的图纸,连看也没看,便将一盒金锭放在柜台上。老罗颇为惊奇地看他一眼,鬼市唯一的讲究是银货两讫,若是离了铺子,货物再出问题概不负责。老罗看这年轻人火急火燎的,跟赶着投胎也没两样,收钱的时候不免心虚。
“东西你拿到了,走吧。”老罗将金子搂在怀里,头也不抬地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东西是你的了,除了这扇门,你拿它垫桌角也好,犯上作乱也罢,跟我都没关系。”
杨小虎的眼神冷冷的。
老罗不善地看着他:“这里可是鬼市,处处有鬼市主的眼睛。你还想在这里杀人灭口?”
杨小虎软了两分。
老罗冷哼一声,说:“这年头上赶着找死的一个比一个多,真晦气。赶紧走吧!”
杨小虎揣着图纸,将自己的面目严严实实地遮起来,走出这间狭小的铺子。老罗掏出一块金锭,对着微弱的光线照了照,用力咬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道修长的影子借着楼阁之间的阴影,静悄悄地观察着杨小虎的行踪,眼睛一眨不眨。
风中传过细细的呼哨声,似有飞鸟掠过。
杨小虎迷茫而怀念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被杂乱建筑切割的天空。
帝都二十五条街,一百零八坊市,仿佛天神的棋盘。
飞檐斗拱的亭台楼阁,低矮污秽的窄巷旧屋,入夜便分明的繁荣与衰败在此间一同体现。这头不得意的文人倚着洗镜湖吟诗作对,引得花魁纷纷感伤落泪;那头衣不蔽体的流民乞讨到半碗和着冰碴子的稀粥,伴着喉咙里的血味吞下。
杨小虎一出鬼市便发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那人披着淡青色的披风,像是雪地里的一抹翠色,好似浑不在意被杨小虎发觉似的。她不紧不慢地缀在杨小虎身后不远处,每当杨小虎以为自己已经将她甩掉,一转头又发现她站在不远处。
像个鬼魂。
杨小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顾不得身后人的反应,兀自加快脚步。他快步穿过莺莺燕燕环绕的群玉坊,见缝插针地抓住一个送客的花娘,将她推向身后的人。花娘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正欲发火,被杨小虎扣着肩膀一并扔了出去。
花娘和客人摔成一团,老鸨和家丁一阵慌乱。
拥挤的人流短暂地堵塞住道路。
杨小虎反手用刀鞘抽在马屁股上,受惊的马匹带着马车横冲直撞,大街上一片惊叫声。杨小虎回头看了一眼被堵住的人,敏捷地蹿进暗无天日的小巷。
穷追不舍的人猛地一跃翻上马背,在马匹冲进人群肆意踩踏之前狠狠拽住缰绳。马匹调转方向,失控的马车侧翻滑向墙壁。那人单手勾着马车顶翻身跳下,整架马车撞在墙上,四分五裂。
惊魂未定的人群看向力挽狂澜的人。
淡青色的风帽娓娓落下,耳边一缕碎发在风中起伏。芳满庭的老鸨认出她腕上的佛珠,结结巴巴地喊:“楚大小姐。”
楚识夏无所谓地对着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笑。
——
杨小虎不知在黑暗中跑了多久。
他听着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心中燃起隐隐约约的希望。
“你跑错方向了。”
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杨小虎险些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杨小虎难以置信地看向巷子口逆着光线站立的人。楚识夏以剑柄揭开风帽,含着一点笑意欣赏杨小虎脸上的神情。
“很惊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楚识夏打了个响指,十几道黑色的影子从远处慢慢靠近。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你暂住的地方在群玉坊边缘的蜂尾巷,是个混乱的三不管地带,离鬼市非常近。但你拿到东西以后没有立刻返回住处,而是带着我兜圈子。”楚识夏娓娓道来,声音中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机,“可你的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不仅蜂尾巷的屋子里没有人,就连他左邻右舍的族谱,楚识夏都扒得一干二净。屋内既无地道,也无暗格,更没有夹层水渠,是个清清白白的破屋子。
杨小虎紧张地盯着楚识夏缓缓靠近的脚步,什么都听不进去。
“因为根本就没有和你接头的人。”
杨小虎所用的黄金并非大周官府铸印,是足金的金块,乃是私银。而北狄与中原聊胜于无的贸易历史上,最常用的结算货币便是这样的黄金。杨小虎收到图纸之后,也并未查验图纸真假,反而急匆匆地离开——仿佛他的目的仅仅是让某个人知道,他拿到了军械图纸。
楚识夏跟了杨小虎一路,九幽司的刺客也在高处监视了他一路,并未发现他将图纸移交或遗弃在某个地方。
这一举动彻底坐实楚识夏的猜测。
杨小虎寻觅军械设计图的过程漏洞百出,乃至于还没有到帝都鬼市,云中便已截获这条消息。
楚识夏收到楚明修传信时,便已经嗅到鱼饵的味道。杨小虎的种种鬼祟行迹,加深了楚识夏的怀疑。
杨小虎难以忍受令人窒息的氛围,骤然拔刀冲向楚识夏。而站立在高处的黑影们只是投以冷淡的注视,并没有要保护楚识夏的意思。
杨小虎没有看清楚识夏拔剑的动作,他仅仅看见一泓银白色的光迸溅,手腕一凉一热,长刀便锵然落地。楚识夏将他的手臂反绞,按着他的脑袋将他砸在墙上。
杨小虎心一横,立刻便要咬舌自尽。
楚识夏快他一步,“咔嚓”一声将他的下巴拧脱臼了。杨小虎留着涎水,愤愤地被楚识夏绑住双手扔在地上。
“其实北狄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军械图纸,”楚识夏淡淡地揭穿道,“他们要的是工匠。”
杨小虎瞪大了眼睛。
“你要是想死,现在还太早。你生不如死的日子在后面。”
——
秋叶山居。
楚识夏散着腰带,赤着双足,懒散地坐在美人榻上。她刚刚沐浴完,发间夹杂着皂荚的清香是温暖湿润的水汽,像是盛大阳光中被雨淋湿的花木。楚识夏拎着一杯淡茶,咂摸两口后不满地看向玉珠。
玉珠理直气壮道:“这样深的夜,再喝浓茶又该睡不着。”
楚识夏自知理亏,低下头不言语,继续翻着誊抄下来的卷宗。白猫蹑手蹑脚地爬过来,伸出半个爪子搭在散落的卷宗边缘,谨慎地和楚识夏对视一眼。楚识夏瞟它一眼,白猫憋屈地“喵”了一声,抱头钻进桌子底下。
楚识夏若无其事地喝茶。
旁观全局的玉珠沉默片刻,将猫抱出去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楚识夏等了半天,也不见窗外分明可以走大门的人翻进来。楚识夏从他磨磨蹭蹭的举动中读懂了某种讯息,长叹一声,起身开窗。窗户打开的一瞬间,细雪打着旋扑向楚识夏的脸。
沉舟的怀抱和吻却是暖的。
沉舟堵住从窗户涌向楚识夏的寒风,严严实实地把她罩在怀里,托着她的后脑讨了一个黏黏糊糊的吻。沉舟感受着楚识夏身上淡淡的香气和暖意,半晌才松开手,低下眼睛期待又不安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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