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鹤归(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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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澈急匆匆地走进殿中,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抽泣声。他向来行止有度,即便被皇帝斥责泼酒也波澜不惊,此刻却乱了方寸。楚识夏紧跟在白子澈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对他摇摇头。

白子澈和她对视一眼,冷静些许。

“太子殿下,六殿下一回来就哭,也不让人处理伤口。”吹云焦急地说,“您快去看看吧!”

白琰的裤子挽到膝盖上,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往外直冒血。他本在小声地哭泣,一抬头看见白子澈进门,立刻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一头扎进无可奈何的裴瑶怀里。

白子澈不顾白琰躲闪,强硬地拉过他的小腿,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暗自咬牙,道:“这是王禧干的?”

“阿琰去未央宫看望陛下,陛下没见,只让王禧出来打发他。阿琰向来不喜阉人,和王禧起了争执,扭打间摔在台阶上。”裴瑶阴沉地说,“太子殿下,这件事你作何打算?”

“先处理伤口。”白子澈说。

“我不要!”白琰凡起倔来,大声哭着说,“让我疼死好了,反正父皇宁愿见那个阉人也不见我!”

白子澈懊悔不已,知道白琰话里话外实则在指责他——指责他一国储君避让阉宦,对白琰三令五申不得惹是生非。

“六殿下,先包扎伤口吧。”楚识夏半真半假地糊弄道,“隆冬日冷,若是放任伤口流血,下肢麻木瘫痪,引得坏血上逆,可是要用钢锯锯断才能保住性命的。”

白琰的哭声猛地噎住,惊恐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成功唬住他,招手叫来满头热汗的太医。白琰的伤口看上去吓人,好在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太医简单地为伤口止血,又开了两副有益伤口恢复的药,便从乌云密布的殿中落荒而逃。

白琰哭得撕心裂肺,慢慢地睡着了。白子澈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才同楚识夏缓缓从殿中退出来。

“我没有想到阿琰会……”

“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楚识夏安慰他,“今日之后,想必王禧更加急不可耐。”

“是。”白子澈从肺里呼出一口白气,说,“墨雪,你怕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有什么可怕的?”楚识夏笑笑,拢紧大氅的领口,说,“殿下心有疑虑?”

“没有。”白子澈摇摇头,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小时候。”

雪下得很大。

静谧无声的风雪中,明黄色的琉璃瓦覆上一层浅淡的白霜。屋脊两端蹲伏的兽头角狰狞,冷冰冰地倒映着冒雪前进的宫人。一盏盏灯火犹如一粒粒珍珠,散落在昏暗的宫城中。

“我那时候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哪天白煜想起我的存在,把我溺死在锦鲤池里,我就这么在暗无天日的淤泥下慢慢腐烂。唯一会为我收尸的人,也许只有我的老师。”

“我于丹青一道,并没有什么天赋,只能比别的画师更加努力。于别的画师而言,丹青是锦绣前程的敲门砖。与我而言,丹青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期盼着能够被父亲遗忘,或者干脆放我出宫。饱览名山大川我是不敢想了,只愿守着一片屋檐,卖画为生,过平静安宁的日子。”

可是命运偏偏不放过他。

上天总是将人放在绝境,看着挣扎的人一次次落水、没顶、沉溺,最后疯狂。白子澈被催生的野心与仇恨,推动着他隐忍,鼓动他一步步走到如今。

白子澈没敢看楚识夏一眼,只是低着眼睫,浅笑一声,“也许会有一个清贫人家的女子,愿意与我过粗茶淡饭的一生,相守百年。”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我这双孱弱的手,原本只能握住画笔而已,如今也要操纵江山社稷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生逢此世,谁又能得偿所愿呢?”楚识夏淡淡地说。

“是啊,”白子澈轻叹道,“我们都要失去我们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

夜深了。

皇帝挣扎着从潮湿阴冷的梦境中醒来。他只觉得心口喉头一阵阵的发热,四肢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皇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并非二十一年如一日不肯入梦的山月,而是与他洞房花烛夜的皇后陈婉。

梦里,陈婉穿着金丝绣凤凰的皇后吉服,沉甸甸金灿灿的凤冠压在她如云的发髻上,在烛光中微微地颤动,像是千万缕于水波上跳动的夕阳。

皇帝一阵心烦意乱,开口想唤人侍奉茶水,却惊恐地发现他吐不出半个字。皇帝伸出软绵无力的手抓挠着被褥,终于惊动守夜的白善。

“陛下要茶水么?”白善见皇帝出不了声,有些焦急道,“陛下莫急,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话音未落,一道冷风如利刃般劈开一室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白善打了个寒颤,看见王禧点头哈腰地将一个女人迎进大门。那女人雍容华贵,衬得王禧愈发贼眉鼠眼。

清河崔氏女,五皇子的母亲。

“崔贵妃,您这是做什么?”白善怒道,“无陛下传召,谁人敢擅闯未央宫!王禧,你不要命了吗?”

崔贵妃掀起眼皮子瞥了白善一眼,王禧身边的宦官立刻扑上去将其按住,狠狠地往白善脸上抽了两个耳光。

“臣妾听闻陛下身体有恙,夙夜难寐,特来探望。”崔贵妃款款走到皇帝榻前,居高临下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陛下要早些好起来。”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迫近,难以置信地越过崔贵妃看向王禧。

王禧圆胖的一张脸上堆满笑意。

“臣妾最近听闻一桩惊悚的事,或许危及帝朝安稳。”崔贵妃伸出细长的指甲,敷衍地替皇帝整理衣领,“太子白子澈勾结边关重臣,图谋不轨,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王禧适时插话道:“陛下早有此意,崔贵妃不必忧心。”

“哦,是吗?”崔贵妃故作惊讶道,“陛下果真神机妙算。”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气血冲涌上头,一阵眩晕。

“陛下早早地拟好了废黜白子澈,改立五殿下为储君的诏书。只是这病来得突然,陛下还没来得及加盖金印。”王禧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诏书,献宝似的在崔贵妃眼前展开,“今夜娘娘在此,不如将此事定下来吧。”

“王禧!”嘴角破开血口的白善大吼起来,“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以为一封没有经过内阁批复的易位诏书,就能动摇东宫的位置吗?你别痴心妄想了!现在停手,陛下或许还能饶你性命!”

王禧冷笑一声,“陛下如今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白公公还是省着点力气吧。”

王禧一挥手,小太监捧着皇帝私印走上前。崔贵妃用手帕捂着鼻子,命宫女将皇帝扶着半坐起来。崔贵妃捧着诏书,王禧握着皇帝的手,将覆上朱砂的金印缓缓按在诏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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