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雪如浪(五)(2 / 2)
大小姐,我不是为了你来的,你无须自责。
大小姐,我曾经真心地想守着你一辈子,看着你长大、出嫁、垂垂老去。
“大小姐,”玉珠向着她看不见的黑暗伸出手,喃喃道,“你要……”
你要好好吃饭啊。
楚识夏只是看见那只手微微抬起几寸,像是死前不甘的挣扎,又无力地垂下。
“少将军,有人在靠近!”
“迎敌。”
——
“再靠近就是三泉堡旧址,雾气太大,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奴隶对首领说。
“懦夫!”首领一鞭抽在他的脸上,呵斥道,“可汗就不该给你们这个上阵杀敌的机会。区区一个斥候也不敢追?”
奴隶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改口道:“那不如我们也排一个斥候去,一面对方有诈。中原人向来狡猾。”
首领心道确实如此,指着奴隶道:“那就你去吧。”
奴隶在心里骂了一句,下马走进三泉堡。雾气没有要散的意思,缭绕在黑色的废墟间。奴隶走到三泉堡中心的位置,便看见一匹熟悉的马,还有马脚下的尸体。
奴隶心头一跳,翻过那具尸体,认出了是在三泉村中遇到的那个斥候。他往前看去,凌乱的马蹄印直通三泉堡外。看来是收到这个斥候的情报之后,敌军就慌忙撤走,甚至来不及为同袍收尸。
奴隶大喜过望,折回去大声告诉同伴这个好消息。他们遇到的大概是一支负责侦查的轻骑,人数不多,所以落荒而逃。如果速度够快,也许可以追上。
首领带着这支百人小队进入三泉堡,但三泉堡的道路上横着无数断壁残垣,马匹走在其中磕磕绊绊的。
“她的头颅赏你了,带回去请赏吧。”首领对着那具瘦弱的尸体抬了下头,说。
奴隶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拔刀对准玉珠的脖子。
一发羽箭猛地穿透奴隶的咽喉。
首领惊诧地抬头,一群黑甲士兵撕破雾气冲了出来。北狄人的战马在杂乱堆砌的道路上本就难行,他们还不怕死地冲上来率先捅死战马。
雾气使北狄人看不清深处是否有更多敌人,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首领一边拔刀搏杀,一边指挥手下往三泉堡外撤退。他被战马扔下马背,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时,一杆枪从他颅顶直劈而下,转头横扫打断他的脖子。
首领头昏脑涨,口吐鲜血地倒地。
厮杀接近尾声。
首领眼球充血,视野中一片血红。他睁大眼睛,要看清敌人的脸。面前的人摘下面甲,露出一双清水般的眼睛和秀丽的面孔。她拔出腰间的剑在他的脖子上比划,寻找一个好下刀的位置。
“你们北狄人的习惯,是不是要砍掉敌人的头盛酒?”楚识夏声音淡漠,“有点恶心,不过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不介意入乡随俗。”
银光一闪,中间凹下去一条的头颅滚落在地。
——
拥雪关。
沉舟急匆匆地跑进停尸房,一头撞开沉重的木门。
带血的箭矢散落一地,是被人切断再从身体里拔出来的。淡薄的阳光从狭窄的窗户投进来,落在玉珠失血苍白的脸上。玉珠肩上的伤口已经被缝好,针脚歪歪扭扭的。
楚识夏听说,如果带着伤口死去,来世身上就会留疤。所以她趴在这里慢慢地缝了很久。她坐在玉珠身边,甲胄也未卸下,呆呆地凝视玉珠的脸庞。
“墨雪……”
楚识夏转头看着沉舟,眼睛通红。
“我没事。”楚识夏机械地说。
沉舟大步走上前,用力地抱住她。楚识夏被沉舟滚烫的体温贴上,因寒冷而僵硬麻木的心脏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但楚识夏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她对我说了好多谎,所以我有一点生气。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她殉职,我们会撤退。”楚识夏声音发颤道,“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不是也怪过我呢?”
“不是你的错。”沉舟说。
楚识夏抓皱了手里的书信,心痛如绞。
那是玉珠留下的信。
拥雪关每个将士都有这样的习惯,出征之前留下一封信,有的人聊表思乡之情,有的人干脆在信封里写明俸禄和抚恤金数目。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所以每一封书信都是待定的遗书。
但玉珠早就没有家人在世。
她向楚识夏编排的故乡、亲人,是一场镜花水月。谎言破灭的时候,只剩黄土白骨,血流成河。
“大小姐亲启:
如今,应当称呼您为少将军才是,可我实在怀念王府中大小姐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日子,请容我再这么称呼您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我曾有一个妹妹,死于北狄人对三泉村的屠杀中。兴许有照看过我长大的人对您说过,她是被冻死的。其实不是的,她是被我捂死的。那时我太过害怕,她哭闹个不停,我失手将她捂死在怀中。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
二公子将我带出三泉村,我发誓加入鹰眼卫时,年纪还很小。他问我,为何要入鹰眼卫。我说,我要报仇。二公子说我还太小,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而将我送到你的身边。很多年以后,我随大小姐离开云中,二公子又问了我一次,为何要入鹰眼卫。
我说,我想守着大小姐一辈子。
大小姐,原谅我的食言。我无法将你当作我的妹妹,我的血亲。我知道大周即将与北狄开战,每夜梦回故里,我总是听见枯井中妹妹的啼哭声。
我知己身将死,愿死得其所,以慰亡灵。
遥祝大小姐百战百胜,长命百岁。
宣德元年虞竹留”
宣德元年,三月末。
北狄突袭拥雪关外军事堡垒“大锋堡”,大周末年最为惨烈但短暂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据后世统计,大周投入此战的资源不计其数,双方死伤惨重。战后的第二年,北狄草原上的水草丰饶肥美,具是土中尸骨滋养的缘故。
史书没有记载的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中的第一次冲突,是一个废弃堡垒中的伏杀。更加没有人记得,这场战争死去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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