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雁声远过潇湘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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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下午,照例是我跟桑枚回家的日子。司机先去寄宿高中接她,然后来接我,再一同返家。一回到家,桑枚先快快乐乐地找小婶婶母女情深去了。

桑瞳跟伯母、桑枚跟小婶的关系都好得出奇,只有我那么不合群,跟母亲的关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疏淡。

不过,我一直是家里的异数,不是吗?

我回房梳洗了一下,拿了本书,踱到玻璃花房,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这是家里最阳光、最有生机,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大伯父生前建的,他喜欢花草。

触目皆是绿色的藤萝,映衬出点点阳光,松柏、天使心、金枝玉叶、落地生根、滴水观音,还有心心相印、玫瑰、百合、兰花,各式各样,层层叠叠放置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自从伯父去世后,这儿基本就由伯母负责打理。

说起来,三年前病故的伯父虽然出名的精明世故,但在生前跟伯母的感情真的很好,在感情相对淡漠的俞家,更显难得。据说祖父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花花公子,多年来在外流连花丛,老了倒成了一个谦谦君子,待祖母比以前好了很多,闲时还带她出去走走。但或许是年轻时受到的委屈太多,到老了,祖母反倒不卑不亢起来,对祖父也没有了以前的战战兢兢。

至于我的父母,从我学走路起,就已经习惯了他们一人站在一个穿衣镜面前,一个忙着整装出去应酬,一个忙着化妆出去打牌,两个人相敬如宾,那种不经意中透出的刻骨冷漠,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一串脚步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桑瞳,你难得陪妈到这儿来走走。”

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家常打扮的桑瞳挽着伯母走了过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眨眼间,她们已经在离我不远处的两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我听到伯母温和的声音:“你怎么今天没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玩?”“在家陪你不好吗?”桑瞳略带玩笑地说。伯母也笑:“当然好,只是,你不闷吗?”

桑瞳不答,反而劝道:“说真的,妈,你也该多出去玩玩,多交点朋友,我一回来就忙开了,不能时时刻刻顾到你。”

伯母淡然道:“我年纪这么大,无所谓。”片刻之后,依然是伯母不疾不徐的声音,“怎么最近你那位姓龙的朋友不大看见了?”

我微笑,恐怕这才是重点。

我见惯了姑姑叔叔还有家族中的其他人,到了合适的年纪,就如同待沽的商品,总想着能卖一个不错的价钱。叔叔无奈放弃了家境寒微的初恋女友,娶了本地茶商的女儿,而姑姑呢,嫁给一位婚前只见过一两次面的服饰店老板,然后,对方婚后三四年便开始偷食,再然后,离婚回娘家住,时不时还要被爷爷奶奶伯母他们敲打几句。

如同《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

桑瞳一直不答。

伯母顿了片刻,又说道:“我前阵子出去打牌,听到好几家都在谈他,龙经天的侄子,年纪轻轻的,才貌却都是上乘,一回国就接掌大位,也难怪受人瞩目。”

“妈,他只是我回国前偶尔认识的普通朋友而已,才熟悉起来没多久,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想说什么?”桑瞳的话音里已经透着几分不耐烦。

伯母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爷爷对他印象很好,私下问过我好几次。”

桑瞳也笑,笑声中带有些微讽刺:“爷爷是对他本人印象好,还是对他的家世印象好?”

“桑瞳!”伯母喝止道,“不要胡说!”片刻之后,她声音幽幽地说,“以前我好强,凡事都想争个长短,但自从你爸爸突然去世后,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再说,你爷爷一直很看重你,希望你以后有个好归宿,又有什么不对?”

“妈。”桑瞳似是自知失言,立刻变了一副模样,略带撒娇地道,“妈,算我说错了,我该死,好不好?”片刻之后,她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只是,人家总是不来找我,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也不能主动去找他对不对?”

她们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远去。我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你可以??”我拨开盖在脸上的书,活动了一下双脚。

龙斐陌是那个刚刚去世的龙经天的侄子?本市最大物流集团的掌门人?我一笑,怪不得爷爷会如此热衷。

龙斐阁果然不可小觑。

或者,我应该说,他背后的龙氏集团魅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能七拐八弯地,让一直不理会琐事的父亲出面,把我郑重其事地叫到书房,要求我务必认真、认真、再认真地为他补习中文。

对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和不通融,一如上司命令下属。

我看看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下了。

所以,现在的我每周一访地坐在龙家客厅里,听着眼前这小子喋喋不休的聒噪。

看得出来,他哥哥对他管束很严,难得找到一个人陪他聊天,实在是兴奋不已。

我只觉得头痛。

“喂,桑筱,”他不耻下问地问,“‘马马虎虎’为什么不是两只马再加两只老虎,而是差不多的意思?”

我看着他,实在是无言以对。

“还有,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一说‘请下楼’,其他人就要笑话我?”他再接再厉一脸无辜地问。

我头更痛了,叹了一口气道:“因为你发的音不是‘下楼’,而是‘下流’。”别人没揍他,算这小子幸运。

眼看他积攒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疑问要倾巢而出,我忙轻咳一声,抢先开口:“请打开书,今天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多学点。”

我很敏锐地感觉到这小子挺聪明的,并且时间相处越长,我就越能深深理解为什么他跟前面那些循规蹈矩的老夫子们合不来。

他个性实在是太跳脱了,而且非常地不喜欢受到约束。

于是,我只能投其所好,《汉语900句》之类的教材直接跳过。他喜好时不时掉点半拉子书袋,所以我就先教他一点儿诗词,让他感受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他是个饕餮吃货,于是我顺势再教一些点餐、旅游、购物之类的复杂点的句子,民以食为天嘛。

反正他也不用过汉语四六级,实用就行。

再说了,他辞掉了先前的名牌大学中文系老教授来屈就我,我好歹不能有辱使命。

总的来说,我们相处甚欢。

只是,乍一见他写中文,我差点没晕厥过去。

字写得七歪八扭不说,十个里边,有九个半是错的,另半个是缺的。

我顿觉肩头担子沉重之余,不免暗自想:就他这水平,他哥哥??实在??堪忧。

他中国字不灵光,中国人的聪明脑瓜倒不是盖的,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立刻出声道:“在美国时我没好好学,我哥哥可比我强多了,”他打量了一下我,“你都不见得有他厉害。”

我挑挑眉,不以为意。

姑妄听之。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他哥哥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情结。一提起来,就像水龙头开了闸,说个没完没了。果然,他两眼放光无限自豪口沫四溅地说:“想我哥哥当年??”

我急忙伸手,力挽狂澜地企图阻止他:“唔??我们今天先来段李白的《将进酒》,回头我们再来聊聊??”

第一次的“想当年”历时一个半小时,第二次也险险超过一个小时,恕我不敢再领教。

眼前这个向来视李白为最高偶像(很难得超过其兄)的毛头小子果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极为兴奋地打开了书本,闭上了嘴巴。

我松了一口长气。

俗话说,寓教于乐。

又一句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所以,逐渐地,在龙斐阁的强烈要求下,我开始偶尔带他出门游荡,大街上、公园里、广场中,都是他的实战演练之地,我先由得他开口与人交流,回头再指出其中的谬误。

有得吃有得玩,还有得学,他倒真是乐在其中,处处抢着买单。还美其名曰:尊师重教。

一日,在归佛寺赏桂花,不巧碰到乔楦。她先是瞪大眼睛,随即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约会啊,看不出来哎,桑筱,还真的开始??”一个大喘气之后,半天才吐出一句,“挣上小美男的钱了?”一脸的艳羡。

我朝不远处有点莫名所以的龙斐阁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又回头瞪了她一眼:“少瞎说。”说得这么暧昧不堪。

她倒是不以为意,依然啧啧有声:“帅哥啊帅哥,简直就是元彬第二,怎么姐姐我就碰不上这么优秀的学生?”接着,又想到什么似的,“不过,话说还是那天坐在他身边的西装帅哥更成熟更酷更有味道??”她勾上我的肩,嬉皮笑脸地吧唧亲了一口,“怎么样俞桑筱,要是熟的话,帮姐姐我留意留意,啊?”

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正是此人,从大三开始,天天在宿舍叫嚣着要赶在黄昏来临之前把自己推销出去,几近入魔。早知今日,当初大一大二的时候何必鼻孔朝天,一副视身边男生为粪土的模样。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跟从一开学就苦苦追求她的团支书宁浩同志搞得视同水火,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没完没了。

但是,我还是冥顽不灵地认为,这两个人之间,不算完。

所以,我拍拍她的脸,揶揄道:“先搞定贞子先生吧。”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这两个人,吵架吵得不过瘾的时候,或是灵感源源不断想出一两句自认为精辟之辞的时候,会不惜深更半夜爬起来打电话互殴。

所以,此为贞子小姐,彼为贞子先生。

都是学院里大大的有名。

说起来倒也奇怪,我也算好些个周末在龙家进进出出的,但居然从没见过龙斐阁的哥哥龙斐陌。我向来不爱管闲事,也无意询问,时间一长,似乎也就习惯了。以至于有一天,当我专心致志在给龙斐阁讲解《论语》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吓了一大跳。

有一个人站在门口,眼光犀利地打量着我,眼神似乎还略带诧异。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那个原本就有些心猿意马坐卧不宁的人立刻欢声叫道:“哥,你终于回来啦!”

门口那个人踱了进来,淡淡地“嗯”了一声,旋即开口:“我出国这阵子,家里怎么样?”

龙斐阁飞快地答:“挺好。”

龙斐陌瞥了我一眼,皱了皱眉,随即吩咐道:“斐阁,你跟我上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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