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别意与之谁短长(2 / 2)
我低头:“你们认识,是不是?”我忍住一阵一阵的酸涩,“您上次回英国拜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眼角的湿润。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是,梅若棠跟我是莫逆之交。”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饱含感情,“她曾经是我的房东,没有她,我挨不过伦敦那个寒冷的冬天,没有她,我挨不到毕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般天才、坚强、豁达,而充满宿命的悲哀。她是一个奇女子。”他淡淡地道,“她葬在伦敦郊外的公墓,死于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症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一如以往般和蔼平静:“君子一诺千金,我受她临终所托来照顾你,一晃将近十年,她内疚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允许我吐露实情,如今,我朝不保夕,说不说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他略带遗憾地道,“桑筱,你承袭了你妈妈的绘画天分,虽没有她那样登峰造极,但从另一方面看,不免也是一种财富。
“天分,与代价同行。”
杂志社的工作,永远忙碌不堪。老总越来越会享受生活,下属也只能越来越鞠躬尽瘁。
于是,我整天奔波,风尘仆仆。
龙斐陌曾经试探过我,如果不想这么辛苦,愿不愿意跳槽去龙氏报业。
我婉拒。
龙氏旗下报业以商业领域为主,向来不是我所长。
龙斐陌也就那么一问,似乎并无意勉强我。
我一介世俗凡人,最擅长的是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白日梦,唯一可取的是,一旦认准了,我就会全心全意努力去实现。
前一段时间,我跟晓慧姐在策划一个连载,得到老总的大力支持。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联系采访街头修鞋的、摆馄饨摊的、卖报纸的、做早点的??
我相信,滚滚红尘里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一定会得到广大读者的极大共鸣。
而这样的人生,即便再平凡,都是充实丰盈的。
我们给连载取了个接地气的名字:钢镚里讨生活的小人物。
事实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连载一经推出,我们杂志的销量几乎是一夜间就突然飙升。
老总喜不自胜,乐得简直合不拢嘴。
我跟晓慧姐面面相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那阵子,我的头发杂乱,鞋跟磨破,衣服褶皱,但乐此不疲。
并且某一天,我居然在龙斐陌的公文包里看到登着其中一期连载的杂志。那次我去采访修鞋师傅,他是个乐天派,一边“嗞嗞嗞”在机器上纳鞋底一边告诉我儿子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他很自豪,因为“是老爸日积月累给的灵感”。
我当然很诧异,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自己买的?”
他泰然自若地道:“商业伙伴送的。”
我狐疑:“怎么不送你们龙氏的杂志?”哪家商业伙伴这么缺心眼儿给大客户添堵?
他白了我一眼,带有几分悻悻地道:“送就送了,你管得着?”
我不敢。
只是转念一想,我眨了眨眼:“龙先生,记得让你商业伙伴下次务必要多送点儿,最好所有客户都一一送到。”
销量越好,我的提成奖金就越高。
他正喝着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我神色自若地走开。
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越来越像一对俗世中的平凡夫妻了。
有空的时候,他按时接送我上下班。
偶尔,我们也会去听听音乐会,看看画展,做所有寻常夫妻都会做的生活琐事。
这会儿,刚坐上他的车,龙斐陌就从后视镜里看我:“今天周末,去哪儿?”我想了想:“欧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个月,他说“好”的次数比我认识他将近两年来的都多。我从来都没想过,龙斐陌也会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眼前这个好说话的人又开始问我:“见过方安航了?”我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时候真相比想象中残酷。”
我低眉不答。
他就此不再开口。
我们在那栋别墅里待了整整一天,聊聊天谈谈地,闲来无聊还跑去花园里一同锄草,他不知哪来搞了台锄草机,指挥我坐在上头,到处开着玩儿,临到末了,还撒了我一身碎草叶子,我奋起还击,两人追来打去,闹得不亦乐乎。
原来他也有童心未泯的时候。
坐在曾经百般幻想过的小花园里,我四处打量着。花园的中央,立着一弯雕像喷泉,一个鬈发的外国小男孩调皮地抱着一个水罐,水从其中变成一泉三叠。月光如洗,竹篁掩映,几棵圆头圆脑的树旁边,间杂着那片摇曳的薰衣草。
微风拂面,花香依依,我不禁微喟:“龙斐陌,你是什么时候买的这栋房子?”
他原本惬意地斜倚在其中一棵圆头圆脑的树下,一听这话,迅即转过脸来看我,眼神锐利地道:“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轻咳了一声,伸长腿站起身来,言简意赅地道:“偶然看到了,碰巧也不讨厌,就买了。”他居高临下地瞅着我,然后伸出手来拉我起身,“就像我偶然看到你,”他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碰巧也不讨厌,就娶了。”
我白他一眼。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这么别扭。
每次有心想试探他,总被他不露痕迹地挡回来。
什么叫不讨厌?
他这样的人,才最讨厌。
晚饭时分,站在厨房里,我打开塞得满满的冰箱,回身看了看坐在桌旁低头随意浏览报纸笃笃定定等吃晚饭的他,随口问:“吃什么?”想不到我们也会有如普通夫妻般考虑衣食住行过着琐碎生活的一天。
而且我这个人,一旦心里没底就会手心猛出汗。
他看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不答反问,“你想吃什么?”
我手心汗津津地说:“??嗯??什么都行。”我是口头革命派,只尚品尝,其他不通。半晌之后,我再问,“你要吃什么?”
他又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能做什么?”
我语塞,半天之后,抽了抽鼻子,讷讷地道:“满蛋全席。”
这是我跟乔楦的极限。
他唇边隐着一抹略带揶揄的笑,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警惕地看着他,条件反射般后退,他伸过长臂,轻而易举地攫住我,将我拎到他面前:“现在的我,比较想吃??”他俯下头,鼻尖几乎触到我的,他几乎是一本正经地道,“你这个笨蛋。”
他的唇自然而然就抵了上来。
我偏过头,大为羞窘。到底我跟他接受的教育背景有异,明明知道他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却仍不习惯这样放肆的亲密。
这个龙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
窗外树影横斜,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淡淡的花香。我回身看龙斐陌,他呼吸轻浅,仍在侧身安睡。很少看到他如此毫无戒备的安详模样。
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下楼倒水喝。
片刻之后,我走进花园。我随意地到处看,直到听到有人摁大门门铃的声音。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略带疑惑地打开大门,秦衫的脸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她看着我,眼底浓浓的讶异一瞬即逝:“你?”我点了点头:“你好。”她朝里面看了看,并不掩饰表情和语气的冷淡:“总裁在吗?他手机一天都关机。”
我踌躇了片刻:“他在睡觉。”我看了看她,“要不要??”
她已经转身:“不必。”
我耸耸肩,不勉强,准备回身关门。我从不打算管她跟龙斐陌之间的任何事。
我自己亦并非白纸一张,又何来资格过问?
她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眼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视:“俞桑筱,这样交易来的婚姻,能让你幸福吗?”
我一愕,看着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微微一哂,随即回答:“幸福与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会清楚?”
“论在俞家的地位,论学历,论品貌,你哪点比得上俞桑瞳?就算不跟她比,你总也得有自知之明,”她冷笑,“一时的迷恋和新鲜不代表长久,你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凭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自我跟龙斐陌成婚以来,她对我的态度由客套转为疏淡,婚宴上当伴娘时她就不曾给过我好脸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计较,就凭着龙太太这一头衔,现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这个架子摆得像模像样应当应分:“就凭这一时的迷恋和新鲜,胜过相处好多年,”我看着她,淡淡地道,“不迷恋,不新鲜。”
她脸色一变:“俞桑筱,话不要说得太满!”
我浅浅一笑:“我就这样的个性,浅薄、势利、虚荣、报喜不报忧。”我垂眸,“五十年后你若是有缘来恭贺我们金婚,我还是这句话。”
她不再理我,干脆掉头就走。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刚走过花园的拐角处,就迎面撞上龙斐陌略带愠怒的神色:“你上哪儿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来找你。”他“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告知义务既然尽到,我转过他身旁,准备回房。
他拦住我,有点不悦地道:“桑筱。”
我比他更不悦地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刚走几步,他长手长脚地从后面拉住我,轻轻一笑:“你放心,只要你还是龙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娇,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跑到你面前耀武扬威要求公道。”
冷笑话很有趣吗?我又是一声暗哼。要求公道倒的确没有,耀武扬威的气我还真没少受。
比如之前的桑瞳,再比如刚才的秦衫。
招蜂引蝶的讨厌鬼!
我埋头正待向前,却被他的一番话成功阻断去路:“今天,是龙氏报业集团总经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桑筱,俞桑瞳必不乐见我的出席。”
我没有回答。前阵子住院的爷爷大动干戈,以病危的借口把我叫过去,当着众多医生护士的面,不顾友铂的劝阻,把我痛斥一顿,骂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负义,连自己父亲也见死不救。骂到后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口不择言:“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澄邦把你抱回来!”
他是长辈,他的话,我恭听,绝不谨记。
我没有义务为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我看向他:“谢谢你。”
龙斐陌将手插入袋中,看向月色,他微微挑眉,中肯地道:“她比令兄俞友铂跟你都要聪明,能屈能伸。”
我默然。她永远是俞家最聪明最现实的人。
我没有想到会又一次看见何言青。
周末,我跟龙斐陌还有龙斐阁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都没有看。我在改稿,龙斐阁在钻研棋谱,龙斐陌在看英文杂志。
自从得知桑枚和龙斐阁的关系后,我保持沉默。她已经不是那个从小跟在我后面跑来跑去的跟屁虫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婶他们不知情,我也无话可说,若知情但默许,未免要让我刮目相看。
这个世道,向来够现实。
只是或许,也会有人将理想进行到底。
我一边整理着手中的稿子,一边看了一眼电视机里那个明显皮肤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儿童的簇拥下扬起灿烂笑脸的人。本城的记者正在对他进行追访。换了一个环境,他看上去朝气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热情,高原反应,当地生活的种种艰辛和行医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来,他向来口才不错,简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个活泼的小记者对他锲而不舍地问:“何医生,听说你为了援藏,连订婚仪式都推迟了,是吗?”
他没有回答,付之一笑。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淡淡的、淡至极致的微笑。
我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又听到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记者开口:“何医生,你这辈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我转身走向客厅门口,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才响起:“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枫楼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动声色低头看杂志的龙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远,月华如洗,清风微凉,虫鸣缠绵,我闭目冥想。枫楼?早在我毕业那年,就已经拆掉,那棵石榴树,也早已不知去向。
黄昏院落,栖栖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冷吗?”他走过来,执住我的手,“欣赏月色又不在这一时。”
他的手微凉。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她。
她站在一个狭窄的超市里,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向我打招呼:“你好。”
我有点勉强地回道:“你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
她弯腰,对那个盯着我看的男孩子道:“怀帆,叫姐姐。”那个男孩子,有着俞家人特有的长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窝,他仍然盯着我,突然间就笑了:“姐姐好。”面对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扬起下巴,指向那个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儿子,随后转向我,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道:“随便。”从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至今,少说已经有十年。我打量着她,说实话父亲有过很多众人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个儿子的,就只有她。连爷爷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还因为暗地里去探视这个孙子被母亲发现。母亲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交。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见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谈吐似乎也不俗,却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一待十数年。
她发觉我的注视,竟然现出一丝丝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来,过了很久,低低地道:“对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吭声。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向不远处,自言自语,“早就已经没关系了。”她的眼神有点迷茫无措。我看着那个朝我们挥手欢快地笑着的孩子,突然间就有些不忍:“你??”
“去澳洲。”她轻轻地道,“今天。”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迟疑了很长时间之后,“没有你想象??”
她低下头去:“他说过,你越长越像??我们都??”又是一阵沉默,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地道,“桑筱,你爸爸??”
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淡淡地道:“从前有个人去拜佛,到得庙里,发现早有一个人跪在蒲团上,装束和佛龛上的观世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渐行渐远。这样安排这对母子,父亲算尽力。
他获刑六年,我亦已尽力。
人不可以太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微笑着接起来:“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充满磁性而悦耳地问:“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是啊,有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桑筱,回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尽快出发。”
我愣了愣:“出发?”去哪儿?
他微笑着:“是,出发,”他顿了顿,“桑筱,我们去英国。”他的声音,温暖而和煦,“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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