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龙斐陌(2 / 2)
他只图死得安心一点。
伯母是个奇女子,我们最开始在美国的那段日子,若不是她,绝不能安然度过。归国后,她帮我良多。她把自己手中持有的股份悉数转给我。她无儿无女,但伯父在外有一私生女儿,无论伯父生前抑或死后,她坚决不允许那个女孩前来相认:“这么多年,疮疤盖着我或许可以假装它不存在,但若血淋淋地揭开,等于往我脸上扇一记响亮的耳光,令我此后人生崩溃。”
她不计前嫌,到处为我物色中意的女子,想方设法骗我到处相亲。
知我若她,是怕我鳏寡终身。
后来,我跟她说,看上了俞家的女孩。她吃惊。她无法不吃惊,伯父临终前,她终日陪伴他,俞家,是他们俩熟悉而避忌的话题。
想必她已经洞悉,或者,她以为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和用意。她对我说:“斐陌,若你真心,我也无话可说,若你假意,”她叹了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半生下来,早已看透一切。
欢喜悲伤或成空,南柯一梦。
她一直以为我要娶的那个人是俞桑瞳。她不置可否。
而我呢,我从没打算跟俞桑瞳走到一起。尽管她很美,很聪明,会聪明得假装幸福,假装爱上我。
可我连假装都不屑。
我永远忘不掉斐阁瘦弱的身体被吊在窗台上的可怕情景。
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那个时候,我蓄意要羞辱的,是整个俞家。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会因此改变什么。
只不过是一场我永远可以旁观,也只是旁观的婚姻而已。
并且,既然我从头到尾都不打算付出什么,或许她会是一个还不错的选择。
我从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我待人向来挑剔。太过聪明的人,容易自以为是;太过有趣的人,容易哗众取宠;太过黑暗的人,容易深不见底。
俞桑筱呢,有那么一点点小聪明,一点点有趣和一点点黑暗。
还好,就那么一点点。
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得来。
但我忽略了一点儿。
这世上,最难掌控的,其实是人心。
所以最终,我羞辱到的,竟然是我自己。
极其彻底。
看到那双眼睛,那双从头到尾完全漠视我的眼睛,那双漫不经心略带嘲讽的眼睛,我居然会说出那么多愚蠢的话,做出那么多愚蠢的事。
我不能相信。
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她生在一个活该受到深刻诅咒的、畸形的家族里。俞定邦狡诈,俞澄邦奸猾,就连俞桑瞳,都有着远超二十多岁年纪的世故和成熟,而失却叫人眼前一亮的本真。
并且,我不信俞澄邦不对我心存疑虑。当年的那些尘封往事,他肯定知道我未必一无所察。
但他依然选择饮鸩止渴。
他从来都是这么短视。
而俞桑筱呢,她不够美丽,不够有才华。她顽固得惊人,她矛盾不已,她甚至会因为偏执而不得不屈从。她信任她的安姨,但后者将秘密永埋心底;她忠实于她心目中的友谊,却远远敌不过现实;她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
但是,她就像错生在玫瑰园里的一株低矮桑葚,即便饱受讥嘲,仍不甘心,不肯攀附,不肯弯腰,不肯低头。
我默默地看她,对斐阁尽责尽心,对安姨有情有义,对工作全力以赴,她永远可以跌一跤,再爬起来,伤痛褪尽,轻松微笑。
那年冬日里的一天,我曾经坐在车里,看到她推着一张轮椅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周末闹市的街道上,广场上那么多人,那么喧哗,可我的眼中只有她脸上浅浅的笑。第一次,我看到她毫不设防的模样,我看到她将轮椅拐了个弯,再俯下身去,细心地帮轮椅上的那个人整理好围巾帽子,替她打开一瓶水。两人指点着广场上那一群起起落落悠游自在的鸽子,一副傻乎乎乐不可支的样子,然后,她几乎是带有几分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欢呼了一声,推着轮椅往前直冲而去。
她柔亮的长发跟她的米色风衣一起,在风中潇洒飘扬,渐渐远去。
我垂眸,旋上车窗。
那一天,每个从我办公室走出的主管,心情大概都是愉悦的。
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我居然会被她吸引,或是怜悯。
我对她说:“没有下次。”
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我跟秦衫去美国,为的是处理义父留下来的庞大遗产,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而在我意料之中的是,新婚第二天我突然离开,俞桑筱不置一词,从头至尾,她完全不在乎我。
同样地,她连假装都不屑。
她全身心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那样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她做得分外卖力用心,风尘仆仆东跑西颠地到处去跑采访。
往往回家的时候,头发都是乱蓬蓬的。
即便我不赞同她的愚勤,也有些欣赏她的韧性,她的从不屈服,还有她永远百折不挠的向往。
温室里的花朵,向来不适合我。
我不会告诉她,她所有的报道其实我都看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再说,其实她的文笔还真不错,轻松、温馨,还略带几分幽默。
既然还算读得下去,我索性吩咐秘书买了所有连载的杂志,免费赠送给商业伙伴。我当然看得出她的神色有点奇怪。不过,她还是本着一贯忠实的态度贯彻了我的指令。
开董事会的时候,我让秘书也顺便放了几本杂志在桌上,我的同僚们看到桌面上摊的那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时,脸上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想必以为是我拿来给集团旗下的报业参考的范本。
不能怪他们。
我的婚姻,一直是集团内的一个谜。
而俞桑筱呢,她工作上的才华和她生活中的低调,是成正比的。
或许,这正是她能够吸引我的部分原因所在。
可是,我知道,她的向往中,不会有我。
对于她,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希望更多。
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失望。
从头到尾,她在乎那个跟她青梅竹马的何言青,在乎那个突如其来进入她生活的、儒雅而神秘的方安航,在乎那个安姨。她甚至可以伟大到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们。
可是,她偏偏不在乎我,她的眼里没有我。
我恨她的牺牲,我恨她的不在乎,我不能容忍。
我更恨我自己。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我的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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