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45 章(2 / 2)
但胥桓还是最先定下了这样一个也许会封存千年万载的册子。
因为现实需要妥协,但妥协最易消磨人的心性。他要记得自己真正的目的,记得自己开始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而他已经开始妥协了。梁地需要一个可以实施、最有效率的律法,如果新的律法触碰太多人的利益,激起他们的剧烈反抗,不能运行的律法只是一纸空文。这不是某个人可以一力推行的事,它需要梁国百姓的承认,需要人们的自发。所以他只能先行妥协,以梁国中最有权势的这一批人可以接受的程度为准。
他已经妥协甚多,新律法看似公正的外皮之下,却给拥有权势财富的一方留下了太多余地,但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优渥的群体来说,新的律法同样已经是他们极度退让之下的底线,若非早已见识到新梁王的狠辣,他们也不会忍耐到这个地步。
而为了能够换取到这一步,新律法的实施不纠往事。也就是说,无论过去犯下什么罪行,哪怕现在被查了出来,但只要它是在新律法实施之前犯下的,便不会被清算。新律并不那么公正,但它是个开始。
胥桓半垂着眼睛,摩挲着冰冷的手指,说道:“我一直想收回戒律司的权力,正好有人递给我一个切入口。”
戒律司有不理王令的权力,又与梁国国运绑在一起。胥桓早就想处理他们,但一直没有足够的因由,只能打压却不能彻底撤掉他们。但现在因由来了……
李泉慢慢翻看桌上的卷宗,目中因果隐现。与胥桓相连的因果皆不可见,但与他无关的部分仍然如书卷铺展在他面前。
书卷的最前页自大劫还未到来时开始……
涉州城此时还是罗教的地盘,这件事虽然让戒律司恶心,但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谁叫他们当年疏忽了呢?想让罗教把已经入口的肥肉再吐出来可不容易。不过二者已经打了很久地交道,互相之间知道底线,戒律司也只好忍着恶心与罗教周旋。
段夏云会出现在涉州城,却不是为了戒律司中的任务。她很少会离开梁都,但不是绝不会离开,有必要的时候,她会将小苗托付给朋友照看几日。现在就是有必要的时候——罗教中有能治愈小苗的办法。
“你们要什么?”段夏云问道。
“他要入我门中。”罗教修士道。
“这不可能,”段夏云断然回绝道,“换一个条件。”
“我认为这个要求很合理。罗生老祖给他第二次生命,他拜罗生老祖为父母,这不是很合理吗?”麻衣修士道。
“小苗只是个普通人,你们没必要要他,我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他有价值得多,换个我来做的条件,只要我能做到。”段夏云道。
段夏云无法接受他们的要求。罗教信奉无生父母,认为天下所有人皆为罗生老祖的孩子,皆该拜罗生老祖为自己的父母,至于他们亲生父母,只是此身借以来到世上的工具而已。段夏云很清楚罗教本质上是个什么东西,小苗如果落到他们手上,只会成为他们的工具,他的结果未必会比现在要好。
除了这个条件,段夏云能够接受的退让很多。她可以拿出价值远超于此的东西,可以接受不平等的交易。任何她所有的功法、法宝、珍奇……她修行至此的全部身家。
但麻衣修士不为所动,他摊了摊手:“那就请另寻高明吧。祝愿你的儿子能早日摆脱痛苦。”
这一次的商谈最终还是未能达成。此时如日中天的罗教并不缺一个六纹领的家底,他们看中的是戒律司中六纹领的身份。
因为戒律司独特的修持法的缘故,无论是想在戒律司中埋下钉子还是想要策反他们,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只要掌控了段小苗,差不多也就等同于掌控了段夏云。罗教暂时还不需要段夏云做出违背戒律的事情,只要她做些擦边的暗示就可以了。而等到习惯如此后,以后再打破更严重的规矩也就更容易接受了。等到罗教真正需要用到她的时候,他们当然也不会留情。就算段夏云忍痛放弃这个儿子,罗教的损失也不大。
但段夏云同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是绝不肯答应罗教条件的。
“我去查了她。”胥桓说道。
在接到递给他的这个案子后,他就亲自去查了一下。撤除戒律司不是小事,现在反抗不激烈,是因为其他人只以为他是因为看不顺眼戒律司而打压它,并没有人想到他是想干脆撤掉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与梁国共生了七百年的戒律司,如果没能一击必中,之后再想处理就更麻烦了。
这个能够撤掉戒律司的切入口,必须直击核心。什么是戒律司的核心?以其戒律,固其忠诚,护持梁国。
被递给胥桓的这个切入口一切都恰到好处,唯一的问题在此事之外。
“段夏云……她此前从未犯过错。”
胥桓知道梁国的这些官员都是个什么样。胥氏疲弱,名义上为梁国之主,实际上却是与诸方势力共分梁国。君主软弱,臣子便会欺之,收受贿赂的、勾连□□的、窃民为奴的……这在梁国中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没有几个官员是干净的,干净的官员甚至无法融入这个体系中,必然会被排挤。
至于戒律司,在胥桓看来与他们也没什么两样,大臣们窃国,戒律司窃运,只不过戒律司有誓言限制,做得更曲折一些,真要严查的话,也没几个干净。但段夏云是真的从没做过这些事,所有人都知道她性情刚正,只会依律行事,这个不知变通的性子开始时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但她从未改过。
就是这样一个六纹领,把罗教的余孽送出了边境。在新律中,这算作叛国,是夷族之罪。
胥桓没办法不感到为难了。如果依照罪责来判,她比梁国内九成以上的官员都要清白,可新律能够执行的前提,就是不纠旧事。而新律现在刚刚开始执行,所有人都在观望,如果第一个案子就轻轻放过,那么好不容易定下的新律,只会被人们轻视,他们会觉得像以前一样——哦,新律定下了又如何呢?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逃脱罪责的。
再想要立下新律的威严,只会非常艰难。
……
段夏云并不知晓她的所为已经被发现,她才刚刚赶回到梁都,准备好救治小苗需要用到的东西。凡人的寿命本来就是有限的,小苗魂魄不全,无法修行,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个多月前,罗教欲血祭涉州城,却被玄清教以迅雷之速拔除。段夏云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请假前往涉州城。罗教遭难,这是她得到治愈小苗方法的最好机会,但她心中的隐忧更重——她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在与罗教打交道,从没放弃过希望,可谁能想到鼎盛的罗教竟然会在一日之间就崩塌了呢?万一那方法失散在了动荡中,她再想找到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段夏云匆匆赶到涉州城,她的预感应验了,涉州城已经被玄清教把控,罗教在彻底输掉之前,毁掉了自己的据地,将其中隐藏的秘密、罪恶与传承一同销毁。
小苗的希望没有了。
她想起小苗的脸,无法不生出愧疚。她给不了他一个健康的身体,也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魂魄,也许她当时应该答应罗教的要求,那样至少他来世不必再受这样的磨难……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
李泉已经翻完了卷宗。
段夏云在离开涉州城时,遇到了几个罗教中的漏网之鱼。他们以救治方法为交换,要段夏云助他们逃出梁国。
这在新律中是叛国的重罪,段夏云在戒律司中的六道戒律必然已经被破。在事成之前,她不能把小苗带离梁都,那很容易暴露。因此她在把罗教之人送走之后,还需要回到梁都中。为了不被发现,她必须要遮掩自己破戒的情况。
戒律司能够在梁国中拥有这样的权力,正是因为他们受戒律所限,一旦破戒很难遮掩。故而,当戒律司中出现了一个破戒叛国的修士,又成功遮掩了破戒的情况,那么戒律司也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这是胥桓的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段夏云的命运就在他一念之间,只要处置了她,新律的执行就不必受到没必要的阻碍,戒律司也可以合理地被撤除,而这的确是段夏云自己犯下的罪责。
胥桓垂着眼,冰凉的手指在桌面上摩挲。
“你来找我帮你做决定?”李泉放下手中的卷宗。
胥桓的目光随之看到桌案上,他看到了桌案上的那些册子,那是他和李泉一起定下的律条。
“你既然已经决定来找我,难道需要我来帮你做决定吗?”李泉翘起了嘴角,手掌一拂,书案上的册子又回归原位,笔架上的狼毫笔自己给自己沾满了墨,浮到纸面上书写了起来。
胥桓怔了怔,他来寻找李泉,不正是希望得到他的建议吗?可他目光看到那些书册,忽然就想明白了。他早知道李泉所求的是什么,早知道李泉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放走几个罗教余孽是罪责,但不至于此——若用她来废掉戒律司,她活不了。
“是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既然已经想要来找你,又何必再来问你?”他若是想要用段夏云的命来给梁铺路,就不会来找李泉了。
拥有同道者是一件奢侈的事,他这一生中所能信的人不多。他娘已经不在了;阿慈与他成为了敌人;窕姨与他相聚短暂,也从不谈论修行之道。李泉……他们相识未久,但却走在相似的道上。第一次见面时,李泉看出他心中郁结,以琴音破解,后来再相见,他已有了未来之道的雏形,而后他发现,他所选的前路与李泉竟是如此的相近。
道是没有办法骗人的,若非真的已经在此路上走出了极远的距离,谈吐与行迹之间必然会露出痕迹。他已经与李泉见过许多面、谈过许多东西。他想他没有认错人,这是一个可以与他同行同道的人。他可以请李泉来帮助他完善根基,也可以与李泉分享梁国的德业。
“慢一点就慢一点吧。”胥桓吐气道。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快起来的事。
或许作为梁王,他该不吝于牺牲某个别人,以利大事。可如果见前方路有荆棘,便一味选择好走的小路,不知不觉越走越偏,最后还能回到正途上吗?
李泉笑看了他一眼,胥桓身上仍然笼罩着浑沌的力量,但在那几如被吞没入的黑洞中,已悄然延伸出一根坚韧的因果,呈柔和的青白之色,像从泥沼之下,艰难伸出的一点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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