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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台左右两侧各有两张旧桌子,摆好了板凳和搪瓷水杯,明显是公社领导坐的。而主席台正中央,正臊眉耷眼站着满满两排男女,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并拢,低垂着脑袋。
幺妹一眼就看见大伯了,因为他个子最高,而脑袋是最低的,下巴都挖到心口去了。
“大伯。”
崔建国没反应。
“大伯,大伯,我是小绿真呀”
崔建国听见奶声奶气的“小绿真”,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兄弟媳妇和侄女,他的脸臊得更红了。
“大伯不要害羞哦,我不会笑你哒。”幺妹一本正经的安慰他,顺便不忘提一嘴巴“昨天我们去顾奶奶家吃喜酒啦,他们家二叔叔结婚啦,葡萄酒特别好喝,还有嗯,还有香喷喷的酥肉,等你回家就能吃啦。”
崔建国本来没脸见人的,但被她满嘴酒酒肉肉的安排一番,嘴里也开始流口水了。
口水就是对未来的期待,想
想丢个脸怎么了又不会死人,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东山再起。况且,昨儿去搜家的民兵也跟他说了,会给他说好话,早点放他回家的。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一群“难兄难弟”都在跟台下认识的人说话呢,他忙压着嗓子问“昨儿怎么说”
黄柔正想跟他说的也是这事,家里人担心万一治安队给他吃点苦头他说出实话,挣了那么多钱,而在崔家又搜不到一分钱的话,他们还得遭殃
她微微笑笑,摇摇头,“没事。”
崔建国“呼”的松口气,幸好治安队和民兵队轮流审问的时候他都咬紧牙关不承认,反正他们抓到他的时候,萝卜糕和馒头片都卖光了,只剩一辆自行车和箩筐只要不承认,又搜不到“赃物”,他们也拿他没办法。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事有惊无险了。而幺妹,则睁着大大的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又蹬蹬腿,“妈妈放我下去叭,你太累啦。”
她可是一只会心疼妈妈的小地精啦
黄柔放她下地,甩了甩又酸又麻的胳膊,五岁的孩子,已经很重很重啦,以后能抱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真恨不能就让她一直这么大,每天抱着睡,放在心窝头疼爱。
“妈妈,婶婶有小宝宝了哟。”幺妹忽然晃了晃妈妈袖子。
黄柔顺着她的手指,看见是个五十多岁也就比婆婆年轻一两岁的女人,“是那个穿蓝衣服的婶婶吗”
她想确认一下,那可不是“婶婶”,应该叫“奶奶”才对。
幺妹点点头。
黄柔心里叹口气,这时代农村人也没啥避孕措施,反正怀上就生呗,能生几个是几个,国家还鼓励呢以至于农村总会出现些高龄产妇,快四十岁还挺着个大肚子,运气好的路上走着走着就给孩子生裤裆里,运气不好的,可能身体里本来就带着病,一尸两命也听过好几起了。
而像这么大年龄还怀孕的,她也是第一次见,不免多看几眼。
女人头发半白,一身藏蓝色工人装下身形消瘦,小腹平坦,应该是才怀上没多久,可能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而最关键的,这女人居然站在大伯子崔建国斜后方,也是
被劳教的对象之一
黄柔叹口气,孕妇被劳教,她也是第一次见。段书记走后,这大河口公社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跟着其他公社尽干糊涂事儿。
可怜段老呕心沥血这么多年,真是人走茶凉,一朝回到解放前老人家还记着她,走之前专门跟她打了声招呼,说他要回北京了,直接调任国家农业部,如果有什么话和东西,他可以帮忙带给她爸妈。
黄柔笑着婉拒,她的父亲在十二桥监狱,判的是无期徒刑,今生可能无缘再见。至于继母和妹妹,自从下乡后,她再也没了她们消息,但估计应该过得不差,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黄柔再次叹口气,等下一个“段书记”来,大河口可能就不是大河口了。
很快,公社新书记、副书记,以及各生产大队的书记队长都到齐了,新书记是个瘦高个儿的长脸,没表情的时候会让人觉着“拉长个脸”,显得特别严肃,台下群众都不怎么说话了。
第一件事,肯定是书记带头,大声朗读语录,读到熟悉的段落,全民齐背,声音整齐而高亢,洋溢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接下来,再以人民日报社论“论无产阶级民主专政”为切入点,批判最近抬头的资本主义倾向,这才引入到台上的十八个劳教对象。
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他所在生产队队长或者书记就大声报告他的“事迹”。一路听下来,都是些卖鸡蛋卖吃食或者耗子药的小事儿,大规模大金额的倒是没有。而那怀孕的女人,在黄柔看来可就有点冤了。
其他人定性都是“投机倒把”“资本主义”“二流子”“村霸”,你猜她被定性成啥
母老虎
就因为她们家盖房子的时候,因为地基太靠近邻居家房子,最后房子盖上瓦片后,瓦沟里的水滴落到隔壁院墙上,邻居女人同她大吵一架,就被举报了。
举报理由就是“母老虎”。
而生产队长和书记上门劝说的时候,就因为她连他们一起骂了,就被定性为“母老虎”,这才被送来劳教。
虽然不知道她具体骂了些啥,可再怎么难听无非就是农村泼妇骂街那一套,脏话荤话加祖宗,谁不是这么骂的至于就要劳教了那全
中国得遍地是老虎寸草不生了
估摸着,还是队上凑不够人头,她正好又撞枪口上了。
黄柔唏嘘不已。
幺妹却听得津津有味,在她小脑袋瓜里,这些就是一个个鲜活的,有趣的故事呀。尤其是听到张秋兰的爸爸念大伯的事迹时,她一面听一面皱眉,总觉着好几处与事实不符,但她也不出声,奶奶已经说过啦,现在她们家要做的就是“夹紧尾巴做人”,能低调尽量低调。
而那有小宝宝的“婶婶”明显不这么想,当他们队书记问她“服不服认不认”的时候,她还高昂着头颅,“不服”
下头群众沸腾了,一溜儿问过来,她是唯一一个不服的,那嘴巴,比男人还硬不得了啦
而且,看她那抬头挺胸绝不认输的架势,凶巴巴的表情,这不就是一头活脱脱的“母老虎”吗对着领导都这样,那在家里得凶成啥样还不得螃蟹似的横着走她男人得多倒霉呐,在她眼里哪还有男人的尊严
在场的绝大多数是男人,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是这么想。
可也有不少女人,她们倒是觉着这女人态度没啥大问题,就是嘴太犟,都这节骨眼儿了,服一下,认一下又能怎么着能少块肉
黄柔再次唏嘘,女人太倔,也太好强了。即使她的“罪行”并不严重,不至于要被劳教,可某些时候就是得学会“能屈能伸”,至少,暂时服个软能少受苦。
生产队书记被她弄得下不了台,小声道“高元珍你想清楚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再问一次你服不服”
高元珍“呸”一口唾沫,众人眼见着那唾沫飞跃过崔建国的脑袋,准确无误的降落在书记脸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队书记气得脸红脖子粗,这,这,太过分了这,当着上千人的面这么作贱人,他,他哎哟,被精准打击的老头儿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向新来的公社书记求救。
以前,要段书记在的时候,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他老人家压根就不搞这些
可新书记也是个年纪不大的,临场经验和应变能力远不如段书记,只僵在主席台上,目瞪口呆。
“我呸刘富贵,你个老不死的还问
老娘服不服,老娘就是不服怎么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给你那小情儿公报私仇呢,你跟杨翠仙裤裆里那点事儿别以为老娘不知道”
啥公报私仇假公济私的大家不感兴趣,明显“小情儿的裤裆”更有吸引力啊有几个闲汉哄笑着问“啥事儿啊,我们怎么不知道,说来听听啊。”
“母老虎快说来听听,让咱乡下人开开眼。”
大部分男人还是克制的,虽然心里也蠢蠢欲动愿闻其详,可面上还是不敢起哄的,毕竟这么多人,要脸。
黄柔想捂幺妹耳朵已经来不及了,这简直是污染孩子啊果然,下一秒,幺妹抬头问她“妈妈,什么叫小情儿”估摸着知道不是好话,她也怕害羞,超小声。
黄柔面色一板,“那是骂人的话。”
“哦,好叭可婶婶没骂人呀。”
黄柔再次看向梗着脖子的高元珍,不知真假,但客观来说,农村男女偷偷摸摸有点啥的也不是没有,偷人在封建社会是要浸猪笼的,可在现在流氓罪都还没正式写入刑法呢,只要不出人命,不涉及巨额财产纠纷,当事人顶多受点舆论层面的道德谴责。
可对没道德的人,大众是无法绑架他们的,譬如张爱国,周树莲。
“婶婶说的是真话。”幺妹又小声说了句。
黄柔一愣,看向高元珍。这个女人虽然半头白发,可眼神清亮而倔强,嘴角紧紧抿着,腰背挺得笔直,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仿佛嗯,仿佛老年版的春芽。
“真哒妈妈,我感受到了,婶婶非常生气,非常难过,她你看,她一直在看那儿。”
顺着手指,黄柔看见一个男人,瑟缩着脖子,双手交叉袖在破棉袄袖子里。人太挤,只看得见他上半身的脖子,脖子一圈磨得絮絮柳柳,里头棉花黑得透透的,隔老远仿佛能让人闻见一股积年的汗臭味。
身边有个女人,见她们看过去,也跟着转过头,忽然“呀”一声,“这不高元珍的男人嘛咋也来了”
婆娘被劳教,男人来看热闹,实属罕见。
黄柔之所以说他是看热闹的,那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女人,看起来比高元珍年轻多了,俩人正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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