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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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让我挺不高兴,可我也不便跟她闹僵了,就点点头说“行呀行呀,你说吧,要我干什么呀”

她从草兜里取出十来个鸡蛋、一瓶蜂蜜、一瓶议价花生油、一搪瓷钵子富强粉、一斤白糖、一小瓶香精、一个崭新的漏勺。想了想,她就命令我说“去,去图书室,借本糕点制作法来”

我说“图书室能有那号书”

她“扑哧”一声笑了,从衣兜里掏出自行车钥匙来,扔给我,几乎是嚷着说“那你就到新华书店给我买去”

我还从来没到书店买过这号书呢。我最瞧不起那些买什么服装剪裁法、新式家具、大众菜谱的人了我捏着她那带玻璃丝虾米的车钥匙,直犹豫。她见我这样,便顿了下脚,一把从我手中抢回钥匙,转身就走,刚出了门,又“砰”地把门推开,探进头来命令我说“你把鸡蛋全打到饭盒里,调匀了,不许落上灰”也没等我答应下来,便“砰”地带上了门,只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响,人走了。

你说她这人有多怪可我还真拗不过她,她人不在,威慑力量却丝毫不减。我叹了口气,乖乖地洗干净她平时打饭的大饭盒,调起了鸡蛋。

正调着,有人敲门,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我招呼说“进来吧”他就进来了。细高个儿,小白脸,戴副秀郎架眼镜,比鲁姐可水灵多了,而且比她还小一岁,可他居然是鲁姐的对象。他们两个是在一块插队的时候好上的。他那个工厂离我们工厂不远。他是个钳工,手特巧,说起来好笑,鲁姐冬天身上穿的毛衣,竟是他给织的。他俩已经决定年底结婚。

他叫陈克,我跟他熟了,就管他叫“大k”。他刚进门,我就对他说“来得正好。大k,快帮着做蜜供吧”

“做蜜供”他用手指头托托眼镜架,侧着耳朵,仿佛没听清我的话。

我就用不以为然的口吻,把鲁姐的主意跟他说了一遍。听完了,他点点头,似乎已经心领神会,立刻卷起袖子,到脸盆那儿洗手,对我说“你调好了吗我这就拿鸡蛋和油来和面。”

你看,爱情的力量就有这么大。鲁姐明明是心血来潮,可大k竟不以为怪。过了一会儿鲁姐回来了,看见大k挓挲着手在那儿和面,也并不以为奇,仿佛他就应该是那么个姿势似的。鲁姐宣布说“书店里没有跟蜜供沾边的书。我去卖点心的地方跟老售货打听了,知道了蜜供大概的做法。我问为什么如今蜜供缺货他说许是食品厂嫌这玩意太费油,赚头小。咱们甭管那个,来,把这瓶油全豁上”

他俩兴致勃勃地做了起来。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哼起了一首歌。那歌词是首宋词。宋词我也读过一点,什么苏东坡、陆游、辛弃疾,也都知道。可他们唱的那首词是个叫什么贺方回的人写的,这就稀奇了。鲁姐一度把那词粘到过床头,是大k的书法,我凑过去读过,净是难认的字,因为没见过哪篇文章分析过这首词,所以我也闹不清那情调是健康还是不健康。曲呢,据说是在农村插队时,“”把世道搅和得最混乱那阵,鲁姐跟大k,还有他们共同的一个什么朋友,三个人一块谱出来的。他们把这首词从那时候一直哼到现在,究竟对头不对头,我也弄不清。反正他们唱出的词儿调儿,听着总有点不保险的感觉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

毛发耸。

立谈中,

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鲁姐看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帮忙么不大积极,不帮忙么又有点抹不开面子,就停住哼歌,一巴掌拍到我脊梁上,说“行啦行啦,小玲子你玩去吧,到时候给你留几口蜜供尝尝好啦”

我顺水推舟地说“好吧,我去看看壁报出得怎么样了。”

鲁姐呵呵笑着说“甭假门假事了。团委会锁着门,你们壁报组的那伙子全在打排球呢。你呀,就蹓蹓马路去吧”

我脸发烧了。大k忽然招呼我说“小玲子,快来,把我兜里的票拿去”

他两手都是面,欠着身子,等我去拿。我有点下不了手,鲁姐就用两根手指把他胸兜里的两张电影票夹出来,递给了我。

原来,大k本是找鲁姐一块去看电影的,是部新片子,这票挺不好弄的呢。

我拿着票,出楼找人一块去看电影。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忽而觉得自己是离开了一桩荒唐事,忽而又觉得自己离开了鲁姐他们才是荒唐。我头一回对自己失去了自信。

看完电影回到宿舍,鲁姐不在,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蜜供的气息。在我的床头柜上,在我平时打菜的小碗里,搁着一团金色的蜜供。我忍不住掰下一条尝了尝,嗯,味道还真不错。

我洗漱完了,打算赶紧睡觉,因为第二天又是早班。可是我看看表,九点五分了,怎么鲁姐还没回来

我躺在床上,可睡不着。我预感到不祥。到十点五分的时候,我爬起来,穿好衣服,跑到值班室去打电话。电话打到医院,转了两个弯才叫来鲁姐,我听见她用一种我不习惯的声调对我说“小玲子吗谢谢你来电话。你还算有良心。跟你说吧,谭师傅快不行了”我一边听着她的声音,一边猜难道她哭了吗谭师傅跟她的关系没有多深啊,她怎么会这么动感情呢我一霎时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问“都谁在呢”

“我和大k。”她回答我,“大k给谭师傅儿子去了电话,他说来,可一个多钟头了还没到”

“鲁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劝她说,“交给大夫、护士吧。你明天也是早班,快回来休息吧。”

她没有回答我,而且,把电话挂上了。

我回到宿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非常不安。我抱拢双臂,在门窗之间来回走动着。

有一种意识,渐渐渗入了我的心灵,就是我应当重新认识和评价鲁姐。

我待不下去了。我跑出了工厂,朝医院跑去。毕竟入秋了,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尽,夜风扑到肌肤上,使人感受到微微的寒气。一些小片的黄叶从人行道树上飘下来,落到我的肩头。我穿过空落落的街道,跑到了医院里。

一进走廊,我就知道事情已经结束。

正把谭师傅的尸体推往太平间。他整个被白单子罩住,煞白的被单无情地勾出了他瘦骨嶙峋的体型。在他的头边,搁着一只我所熟悉的搪瓷钵,钵里是金黄油亮的蜜供。

谭师傅的儿子在推床一侧,呜咽着。另一侧是鲁姐和大k,我仔细观察他们,他们脸上没有泪光,他们的神情与其说是悲戚,不如说是肃穆。

我迎了上去。鲁姐握住了我的手。她凑拢我耳朵边,压低声说“他的痛苦总算得到了抵偿。他吃了三口我们带来的蜜供,他长眠过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这时大k试图把被单稍稍掀开一点,让我看看谭师傅的遗容,却被推推床的护士制止住了

我和鲁姐在医院门口同谭师傅的儿子和大k分了手。我们俩默默无言地走回了工厂。一路上,我心头涌动着无数的话语,可总说不出口。

回到宿舍,我想提个头,跟鲁姐往深里谈谈。但她却忙着洗漱。洗漱完了,她爬到上铺,仿佛累得散了架,摆成了“大”字,吁出一口气说“小玲子,劳大驾,给我沏杯热茶。完了你让我睡。咱们明天再谈,好吗”

瞧,瞒不过鲁姐她准是从我眼神里看出来,我急着想跟她谈谈。

我知道,鲁姐是喝了热茶也照样睡得着觉的人。我认认真真地给她沏了茶,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鲁姐在上铺俯身接茶。她微笑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好大好黑好深好亮。

1980年6月写于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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