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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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人,在他们的经历中,洗澡都曾改变过他们的命运。

夕阳映红了杜祖荣的脸庞。他提着带盖儿的草编筐,悠闲地走出机关。

“哪儿去”

“哦,去洗澡。”

他住在机关的单身宿舍里。机关里没有开设澡塘,每月发给工作人员若干张通用澡票,因此他外出洗澡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几乎日日、月月、年年如此,他每晚必去澡塘。于是,开始有人侧目了。

“我们地处北方,又不是广东,难道还非得每天冲凉不可吗”

这样的非议分量有限,可以置之不理。

“今天散会都九点了,他怎么还要去洗澡”

然而澡塘那时普遍营业至晚十点半,因此他照去不误。似乎也不甚荒唐。

刮风去,下雨去,炎夏去,隆冬也去。有一天傍晚下暴雨,还夹杂着蚕豆般的雹子,但在传达室里躲雨的人们,看见他依旧斜撑把雨伞,提着那必定装有肥皂盒、毛巾、立体梳子的带盖草编筐,匆匆地出大门而去。此时的澡塘里究竟除他而外还有多少怪客人们打着赌。最大胆的估计也没超过两巴掌的数目。

“我们要把,嗯业余时间好好地,嗯计划起来,嗯不要浪费掉,嗯比如说天天都去洗澡塘子,嗯那就不大妥当了,嗯”某次会上,领导同志讲了这样的话。

他低下头。后面的人看见他那白皙的、一尘不染的耳根渐渐地红了。

然而,夜幕初降时,他又提着那“洗澡必备”的草编筐出了门。

舆论对他渐渐严厉起来。

“哼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身上散发着资产阶级的香风毒气”

他身上的确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有的人说是柠檬香皂的气味他只用这一种香皂。有的人说是一股子澡塘特有的气息。有的人闻之掩鼻,说是蒸煮过度的浴巾的味道,令人气闷。

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是单位保卫干部赵戈英,郑重其事地把他这一“怪癖”内定为疑点,决定进行秘密调查杜祖荣每晚必去洗澡塘,除洗澡外还干些什么是否有与别人接头的任务

赵戈英是个比杜祖荣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天,下着牛毛细雨,街道上泥泞不堪,几乎人人身上都不出汗,在那样一种天气里,确实只有最感必要的人才会去澡塘。赵戈英躲在传达室里,杜祖荣提着草编筐出门以后,停了约两分钟,他才踅出门,不远不近地跟着杜祖荣,逶迤而前。令赵戈英吃惊而又欣喜的是杜祖荣并不是到附近的“广泉浴池”去洗澡,而是不惜坐几站电车,进入“清漪园”去入浴。为何吃惊不用说明。为何欣喜因为这证明他果然有问题。保卫干部赵戈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主要在于保卫没问题的人不受侵犯,却相反以为,自己的真正职责是在从没问题的人中深挖出有问题的人来。

赵戈英也进了“清漪园”。他发现到那里洗澡的人居然并不比他们估计的少。当然,他挑了个远离被监视者的榻位,进入白气蒸腾的池塘间后,他也尽量不让对方发现自己。

那洗澡成癖的杜祖荣是何表现呢赤条条地下到了水温最高的池塘中,仰倚着,只露出头部,闭眼泡了起来。泡呀,泡呀,忽然,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肤色赤红的胖子,也跳进了那池塘中。杜祖荣把眼睁开了。只见他二人招呼着。似乎十分熟悉,边说边聊,越聊越欢。

赵戈英真想过去听听他们聊些什么但是,一来容易“暴露目标”,二来池塘间里水声、人声混成一片,就是离近了怕也难以听清,于是只好作罢。

“嗯你的警惕性很高,嗯他的问题你还要继续注意,嗯这起码是,嗯对思想革命化运动的一种消极抵制,嗯”赵戈英汇报以后,领导作了这样的指示。

然而,“史无前例”来了。领导成了“走资派”,赵戈英成了“黑爪牙”,造反派当了家。杜祖荣虽然被眼前的世态吓蒙了,倒还暂且无事。

开批斗“走资派”和“黑爪牙”的会。大热天,人挤人,又吼又叫,又嚷又跳。被斗者臭汗淋漓,斗人者流的也绝非香汗。

批斗会散了不久,杜祖荣就提着那个草编筐出了门。啊还好,“破四旧”只破掉了“清漪园”的匾,挂上了“红卫澡塘”的牌子。当然,入池之前要先背诵语录,祝“万寿无疆”。但毕竟还有热水,有热水就好。他跳进池塘,觉得那水比往常更其温暖,更其值得珍惜。

又一个下午。“造反派”召开大型批斗会,会场上气氛森严,情绪激昂。由于“造反派”内部已开始分裂为两派,结果批斗会发展成了辩论会,一开就开到了晚上。散了会杜祖荣赶紧往澡塘子跑,但是,他跑到门口时,人家已经停业。这一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人找他,是一派的“勤务员”,动员他加入他们的那个组织。他说可以考虑。

一个小时后,另一派的“勤务员”来了,告诫他必须站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边,才能不至于成为“实现全球一片红”的阻力。他心里想怎么办呢

下午就发生了夺权事件。一派抢走了单位的公章,另一派宣布那公章作废,另刻了一个“真正有效”的公章;而前一派又砸了后一派的“勤务组”办公室,“没收”了那枚“伪章”,于是后一派在当晚又加倍地报复了前一派,把两枚印章都夺了回去。自然经历了一番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有人“轻伤不下火线”,有人“英勇挂彩”送入医院。还好,尚未有人“光荣牺牲”。

血红的夕阳掩映着杂物狼藉的战后场地,不见黄花分外香,唯有浊气冲霄汉。杜祖荣小心翼翼地踮脚穿过战场,直奔澡塘而去。原来澡塘也刚经历过“风云突变”。门口一片玻璃碴子,门侧一纸“夺权声明”,还有一块纸牌“暂停营业”。杜祖荣浑身骚动着一阵阵从未体验过的刺痒,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宿舍。

两大“造反派”终于意识到,印章是虚的,关键在于麾下有多少人马。一派终于说动了杜祖荣,发给了他光荣的红袖章。他戴上了不到半天,另一派便刷出了杜祖荣何许人也的大字报,他看到那每字一尺见方的大标题直发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许人也”了。

大字报颇有威力,因为赵戈英已经“反戈一击”,加入了另一派,以“确凿有据”的事实,说明“走资派”如何包庇了杜祖荣这个“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臭气、抗拒思想改造、形迹可疑的坏蛋”。

几天之内大字报升了几级。是有一天用特大号字公布“已查明杜祖荣每天到澡塘去,是为了同现行反革命分子冯二有会面,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在一起发泄反革命怨气”

冯二有便是赵戈英看见过的那位有络腮胡子的胖汉,此人确已被所属单位揪出,而且经过一系列触及皮肉的批斗和提审,最后确实写出了承认与杜祖荣在“澡塘”共同发泄反革命怨气的“坦白材料”。

杜祖荣找到本派“勤务组”,涨红了脸进行解释“我们就是一般的澡友,从未说过反动话”但是这一派的“勤务组”经过紧急商议,还是贴出了开除他的公告。

开除就开除吧。可怕是两派之争又从争夺“中间派”发展到了揪人竞赛。谁揪出的“反革命”多,谁就最革命。先是揪对方阵营中的,然后便发展到“大义灭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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