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处听惊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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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骄阳炎炎,万里蓝天。

高处长风烈烈,吹走流云聚散。

裴沐踩着剑,剑光如飞,划破长天,留下徐徐云气迤逦。

她身边黑风似魅,如影随形。

而在她腰间……

裴沐保持微笑,镇定地、一字一字地说:“琦姐,你要勒死我了——”

话音未落,腰间那双手臂更加用力,简直要把裴沐的腰生生勒细三分。

妘琦站在她背后,死死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背上,颤声说:“我真的怕高啊……啊啊啊……你们这些修士,为什么一定要飞啊……啊啊啊……”

她都抖成了一团。

旁边的黑风还时不时去撞她一下,像是恨不得将她从裴沐的剑上撞下去。

“姜月章,你不要跟琦姐赌气……”裴沐无奈又好笑,再去安慰妘琦,“烈山在上洛以东,现在又不似古代,可以身随意动、倏忽万里之遥。若无传送法阵,又想赶路,便只能御空而行。”

“我还以为……”妘琦虚弱地说,“你们会坐马车……”

“那太慢了。”黑风中,传出姜月章冰冷的声音。

他是怨魂复苏,只能存在九十九日。而今,距离他苏醒,已经过去了二月有余,剩下的时间不到二十日。

妘琦呜咽几声,不顾黑风的阻挠,将裴沐抱得更紧。

下方时而山脊起伏,时而原野千里。强烈的阳光铺陈在大地上,云影在地面飞速流动;越往东去,空中水汽愈浓,大地绿意越盛。人类的城镇四下散落,荒野中偶见妖兽出没。

小半时辰后,他们开始降落。

妘琦已经僵硬到抖不动了。不过,她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守陵人一系的尊严;尚未彻底落下,她便拿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黄铜罗盘。

她先掐指测算大致方位,又对着罗盘凝神调整。

等裴沐御剑落下,妘琦又抓着她的手,示意她放在罗盘中心:“来,对准勾陈的位置……对,就是这样。”

裴沐侧头观察环境。他们已经离开了陆地,此时正在一座海岛上。不过,从这里已然能瞧见陆地的轮廓。

海面风平浪静,碧蓝深邃,翻起白浪如碎玉,不时跳起几条妖力缠绕的鱼。

她们在测定方位时,姜月章负手而立,阴风流散,为他查探四周。

“……此处并无异常,不过,灵力的气息略有一丝不对劲。”他忽地蹙眉,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似的。

“怎么了?”裴沐立即问。

“无事,不过……有一丝古怪的刺痛感。”姜月章抬手按了按额心,等他再放下手,苍白的指尖赫然有一点暗色凝血点。

“这是……”

“那应当是古时残留下来的巫力。”妘琦抬起头,隐隐有点幸灾乐祸,“烈山封印多年,大祭司夫妇的力量还恋栈不去,那可是传说中半人半神的力量,天然是怨魂一类的克星,哼哼……”

“琦姐,”裴沐不忍心上人被嘲笑,赶紧打断,“巫力与灵力还有区别?”

“自然有。”妘琦看破了她的心思,撇了撇嘴,倒也不多说,“传说中,盘古大神自混沌中生出,又劈开混沌,清气上升是为天,浊气下沉是为地。清浊二分,方有天地。不过,这是个缓慢的过程,至今,清气与浊气都还在人间混杂,并未全然区分。”

“过去,残留在人间的清气更多,因此祭司们使用的巫力,其实更接近清气。而我们使用的灵力,清浊则更加平衡。而姜公子么……他乃是彻彻底底的浊气凝结,岂不正好被巫力克制?”

妘琦到底止不住那分幸灾乐祸,微笑起来:“进去烈山后,可别走不了多远,姜公子便化成灰啦。”

姜月章瞥她一眼,神色冷冷,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拉起裴沐,淡淡道:“阿沐,离这女人远些。似她这般实力低微,还不懂收敛之人,迟早落个惨淡收场。”

他自己倒是忘了,他刚遇见裴沐时,她那笑眯眯又恶劣的劲儿,比之妘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沐就心想,琦姐说得不无道理。她干咳两声,正色道:“阿姜别怕,我会保护你。”

姜月章一愣,神色古怪起来:“阿姜……?”

裴沐促狭地捅捅他:“不是很可爱么?”

姜月章沉默片刻,断然拒绝:“不要。”

裴沐眼睛一眨,去看他腰间那只蓝色的小陶猪:“也好,那我就给你的小陶猪起名,就叫‘阿姜’啦!”

“……”

姜月章盯着她,目光下移,到了她的那只小陶猪上。

“阿沐。”他盯着那只猪,果断地说出这个名字。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其意昭然若揭。

他们对视片刻。

噗嗤一笑,裴沐笑出了声,而且越笑越厉害:“姜月章,你好像小孩子啊!”

而且是那种被人用泥巴团丢了一下,就一定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回去的、很记仇的小孩子。

姜月章:……

他眉眼依旧冷淡,却隐约滑过一丝懊恼。

妘琦在一旁木着脸:“打情骂俏到此为止,好了,可以了。”

她手一挥,罗盘便向着海上某个方位飞出。忽然,一股无形之力生出,将罗盘束缚于半空;紧接着,一道青绿色的光线投来,正没入裴沐的掌心——那嵌了桃花的树叶图腾!

姜月章本能地就要去阻挠,却听妘琦说:“别动!”

片刻后,天上地下,忽然响起了一阵隆隆之声。那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令人想起无尽的空间、无涯的时间,想起亘古也想起未来。

阳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转瞬之间,一座身披重重草木的高山……出现在了海面上。

它半实半虚、缥缈无定,微微扭曲,如隔了腾腾水汽。

“这就是……烈山……”

一时间,三人都仰着头,无言地看着这巍巍高山。

妘琦喃喃道:“原来烈山长这模样……好强的幽寂之感。传说,自烈山隐世,大祭司与燕女的名姓也都被隐藏在了星空之中。他们的命轨无人能见,灵魂永不溃散。我有时会想,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轮回中煎熬……”

她面上有一丝狂热。妘琦既然自愿选择了担任守陵人,自然是因为对传说、星空与命运格外沉迷。

她平复下急促的呼吸,喘气道:“这是通往烈山的入口。我灵力不足,罗盘撑不了多久。阿沐,你走前面,你身上的信物会为你指出道路。”

裴沐点点头,拉起姜月章,自己走在了前面。

在她身后,那阴冷而俊丽的青年垂下眼睫,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神色沉沉不动,如迷雾结冰。

海浪涌动,却自有一层奇异的力量隔绝了空间。

青绿色的幽光时隐时现,相互联结;很快,一枚巨大的树叶图腾就在海面铺开,如一个指引,又如一次无声的凝视。

姜月章伸着手,抓着那人温暖的指尖。他一直垂着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当他走过图腾中心时,他看见了那朵细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着他、

而后,他一脚踩上了虚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过去。

……

层层的光,像层层的浪。

裴沐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她看见了……

一枚悠悠飘荡的树叶,乘风而落,擦着她的鼻尖,又继续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树叶。这是一片榆木的叶子,大半枯黄,中心留着一点绿。

冷风卷过,掀起一阵干燥的“沙沙”声。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满落叶,简陋的石子路残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路边倒着几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润下,这些白骨如玉似的闪闪发亮。

“冬天……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头,看见遥远的山顶。那里有断续的白色,像是积雪,也可能是冻结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试探着放出灵力,感应片刻,沉吟道:“周围都是森林,没有建筑的痕迹……阿姜,你有发现么?对了,这里巫力更浓,你有没有事?”

姜月章顿了顿,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对她淡淡一笑。

“无碍。”

他也抬头去望积雪的山顶,若有所思:“也许是因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并未感受到之前的压力。”

“那就好。”裴沐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回他个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过头,就见他走来她身边,反过来带着她去走了另一条路。

“我们去山顶,这里更近。”他边走边说,“根据古籍传说,烈山山顶有星渊堂,是当年祭司们的集会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寝,根据古时的习惯,入口应当就在山顶。”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裴沐惊讶,任由他领路。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了解。”他声音本就有一丝飘忽的鬼气,现在语气略带迷茫,就显得更加飘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丢在了这里,但那本是绝不能丢失的。”

裴沐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修士的灵觉,让你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场生死劫。”

说着,她突然眼睛一亮,语气上扬:“阿姜,这么说的话,你肯定能顺利拿到乌木灵骨,重获新生。你绝不能丢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姜月章忽然停下脚步。他略回过头,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灰寂的长睫如山顶的乌云,遮掩了独属于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么……”他沉默了,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

“裴沐。”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后又松开来,转身正面面对她。他略弯下腰,双手按着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翻滚着无穷复杂的情绪——太复杂,所以她反而一样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过来?”他声音里似乎隐忍着什么——什么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你果然希望我活过来?”

他们离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将之拉下去。她揽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在这个轻轻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单纯亲近的吻里,她温柔地说:“你是有些近乡情怯?别担心,都走到这里了,不会出意外的。无论我们之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他僵硬地站着,而后缓慢地拥住了她。他没有回应这个吻,只是阖上眼,像在仔细地感受什么、整理什么。

“……好,我相信你。”他的声音一点点软化,温柔的笑意也一点点漫出,可这声音这样轻,轻得太幽缈,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为雾气而去。

忽然,他扣紧她的腰,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夺一样地吻她,纠缠到激烈处,几乎不容许她呼吸。

“谁让……”

他在深吻中轻笑,温柔至极地轻笑。

“谁让我实力不如你,便只能如此了。”

这叹息般的话语,终于似晨雾融化,消失无影。

……

山道寂静。

不时有些动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只剩了最精华的部分被提炼而出。看上头附着的妖力,想必这些动物生前也颇有实力。

另外还有些破损的牛角面具、散落蒙尘的宝石、快变得光秃秃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东西。”

姜月章一路为她讲解:“那时,祭司是唯一拥有力量的群体。他们不仅要担负保护部族的责任,还要占星、观命,为部族谋划出路。”

“占星……我连星宿都分不大清。”裴沐听得津津有味,感叹说,“若我去当祭司,观星时肯定会睡着。”

一声气音。

裴沐呆了呆,才发觉是姜月章笑了。

他侧过头,明显在忍笑。

“你笑什么?”她莫名有点不满。

“没什么。”他回过头,霜雪冷淡的眉眼还有笑意的残留,“就是觉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定我会很厉害呢?星海无尽,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气。

“嗯,好,阿沐厉害。”他摸了摸她的头,又去看她腰间的小猪,“就和小猪一样厉害。”

裴沐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唇边的笑意再次漾开。但不待这个笑意彻底出现,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别过头,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无疑是反常的,可裴沐并未注意。因为她沉溺在温柔的心意、轻软的甜蜜中,开心得像在云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满喜悦地思索着自己的计划:

该等到什么时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不,还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顶的路还长,她还可以再看看他温柔的样子。

还有,应该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说出来,似乎有点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装偷袭?装成是敌人一直潜伏在他身边,这样很逼真……可是,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伤心,又不会生出疑窦?

裴沐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不妥,那个也不妥,渐渐居然发起愁来。

啊,要不然……

……有哪里不对。

裴沐忽然停了下来。

姜月章走在她前面一步,也停了下来。

前面视野忽然开阔,是靠近山顶处的一个石台。边缘破碎、花纹模糊的圆形祭台静静伫立。

在这古老的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吹成了风,拂在姜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们都像僵硬了,成了两尊石像。

而后,姜月章松开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台之上。最后,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血煞匍匐在他脚边,烈山之巅在他背后伫立。

恍惚间,他静默的身影与古时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叠了。

裴沐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还是不敢动?

然后,她缓缓抬手,指尖颤了好几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虚幻的冬日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如同透明。极黑的发与极黑的睫毛,衬着她乌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颗原本该如鲜血燃烧般的朱砂痣……

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颗朱砂痣——那个一直掩盖了她的身形、血脉的术法,被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一冲,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术法不在……关于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无遗。

“裴沐。”姜月章的声音缥缈轻柔,却在刹那间便收走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漠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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