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涌泉以报(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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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人们不再提起姜家兄弟过去的龃龉。

他们开始感叹,说姜公子与姜小公子兄友弟恭、和睦友爱,堪为世人之表率。

那时,他常常一边给阿沐擦汗,一边冷笑一声,嘲讽说:“表率什么,表率买个孩子进来给嫡子卖命?”

人们就低头不言。

姜月章自知,他就是这么个难以讨好和琢磨的性子,而且他自己很乐意这样;看人们因为他而惊慌或者恐惧,试探着想讨好他却又狼狈退下,他心里总是有种格外的痛快感。

除了对阿沐。

小时候的阿沐一直很乖,练好了剑,就跑回来在他边上待着。她会乖乖坐在他身旁,仰起脸,让他摸索着给她擦汗。

当他对着别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时,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插话问:“哥哥,我是被买进来给你卖命的吗?”

他模糊看着她好奇的神色,听着那清澈的、毫无阴影的声音,忽然有点心虚,却强撑出若无其事:“你不是知道么?你本是来给我当护卫的,现在是我弟弟。”

她却摇摇头,似乎笑了。那好像是个眼睛眯起的、大大的笑容。

“我是问,我是只——给哥哥卖命,对不对?”她语气很快乐,也不知道在快乐个什么劲,“这不是很好吗?哥哥对我很好,我也愿意对哥哥好。”

如果旁人说这话,他约莫会冷笑着讽刺回去,觉得对方是刻意拍马屁。

但是这颗小团子说出来,就是天真自然又体贴。

他笃定地这样认为。

“……好罢,就你会说话。”他捏了捏她的脸颊,挑剔了一下手感,不满道,“你多吃些好的,养一养。摸一下你自己,脸上的肉呢?都不像团子了。”

“团子?”她问。

姜月章自知失言,略咳了一声,耳朵莫名有点热。团子这样的称呼,似乎太幼稚了,不该是他这样的世家子所言。

“……你听错了。”他严肃道,“好了阿沐,吃饭了。”

那会儿他们都不大,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阿沐成天动来动去,长得飞快,没到一年,就不能再说她是个“团子”了。而姜月章自己,虽然不能和同龄人相比,但也勉强跟上了阿沐的速度,不至于被衬托得太瘦弱可怜。

但有时他摸着自己身上突出的骨头,还有无论如何努力,也只长出薄薄肌肉的细弱四肢,仍是感到了十二分的不快。

他常常细思:如果有朝一日,阿沐长得比他更高、更壮,该怎么办?他这个哥哥会被俯视、被鄙薄、被嘲笑么?

这样的想法凝聚成一条细细的小蛇,总是冷不丁咬他一口,叫他又气又急。

他甚至想:如果有一种魂术,能禁锢人的肉身,叫那个人再也不长大,永远都那么小小一团,那就好了。

这种可笑的愿望自然不可能成真,但是最开始那几年,为了这点隐秘可笑又卑鄙的心思,他是真的更加努力修习魂术。

修炼赋予了他更多力量。他的神魂日夜壮大,压迫肉身的同时,却也滋养了他的肌体,令他虽然病弱,却总算顺利地活过一年又一年。

阿沐也一年年地长大。

他看着她长高,听见她声音慢慢变化,褪去稚气,留下不变的清澈和开朗。

她的胆子也在变大,不再那么乖巧,有时候还会做出很胆大的事。

那是他十五岁时发生的事。

他当时正在闹脾气,因为给他看病的大夫换人了。他怒气冲冲,久违地开始砸东西,还叫人翻出长鞭,直指着父亲的贴身小厮,以及那个新大夫。

“谁准你们给我换大夫的?!”

小厮伺候父亲多年,十分沉稳,沉稳得无限接近不屑,简直令人生厌。他毫不畏惧他手上的鞭子,一板一眼答道:“温大夫去杨家的医馆坐堂了,抽不出空。公子勿急,黄大夫医术高明,也很擅长……”

“杨家?姜夫人的娘家?”他冷笑道,“好,都以为我是个残废、瞎子,不中用,是不是?咳咳咳……我拿着鞭子指着你,你也不怕——是不是!”

他用力甩出一鞭,期待听见一声清脆的响。然而,那长鞭最后无力落地,像一条死了的、软弱的蛇。

院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

没人说话,但沉默就是最大的嘲笑和羞辱。

他感到血液疯狂地流动,冲击得他太阳穴“砰砰”直跳;这种气怒攻心的感觉十分熟悉,这说明他随时会晕倒,然后被人又一次灌下苦涩发麻的药汁——这个破烂的、不中用的身体!

他咬着牙,难堪地站在原地,忍着晕眩,抬手掐出一个法决。

魂术的法决。

“你真以为,我无法可用了?我……”

小厮终于惊了一惊,慌道:“公子!规矩禁止在府内用法术……”

惊慌好。惊慌起来、恐惧起来,才能让他感到顺心满意。他享受人们对他的恐惧,享受着这微薄的、虚弱的、纯粹竟由血脉而非实力带来的恐惧。

因为恐惧就是权力,是他最后还能控制什么的证明。

“……公子!”

魂术的力量四下激荡。

小厮被裹挟着扔上了天,又重重砸进池塘,不知道有没有碰到水底,又有没有砸断几根骨头。他仔细听着斜前方的巨响,琢磨了一下,遗憾地判断:应当没有受太重的伤。

可惜,他当时的力量还不够,不然他会将这院子里头所有沉默的人都扔开,最好用力摔死——他憎恨他们在他难堪时的沉默。

小厮在池塘中挣扎。池塘不深,但他恶意地用力量将他不断摁下去。可惜是四月,天气暖和,冻不死人。

有人颤声劝说:“公子,那,那毕竟是……”

他掐着魂术,忍下几声咳嗽,漫不经心问:“你也想下去?”

就没人说话了。

但他的兴致已经被破坏了。他才刚刚享受到控制别人的滋味,就被戳破了这个幻象;其实他很清楚,为什么这些人能看着别人羞辱他,却要劝他不去反抗?因为他父亲是家主,而他自己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病秧子。

连摆出去当装饰,都没人要。

他心中恨得滴血——带毒的血。那些毒一滴滴化为雾气,充满了他整个人,也充满了这座看似精致广阔的院落,一直到充满天地。他再次感受到那股骨子里的厌恶: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对这个看似磊落的豪族的厌恶。

他想用血中的毒铺满这里的每一寸角落,然后放一把火,把所有人通通烧死。

他太恨了。

池塘里,小厮挣扎的声响渐渐小了。而他冷冷地听着,觉得那池水中就晕满了他带毒的血。

这时候,阿沐回来了。

“哥哥,哥哥……哥哥?”

她背着剑,匆匆从外面跑回来,像一团腾腾的风,乍然吹满整个院落。

当她扬声喊出“哥哥”这两个字时,光明和热意也随之迸发,将一切怨毒都驱逐,也将一切刻骨的厌恶都驱逐。

“哥哥,这是怎么了?”

她飞快跑来,在池塘那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往里头看了一眼,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啊!哥哥你别动,我来救人!”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不想说话,就眯起眼睛,将那模糊的一幕收入眼底。

他看见模糊的阿沐拔/出长剑,小心翼翼地划破他魂术设下的禁制,又将那个快没气的人拉上来。

“有大夫吗?去找大夫……你就是大夫?太好了,他给你!”

那一年阿沐十岁,个头像十二岁,力气像二十五岁。她轻轻松松将那湿沉沉的人丢了过去,还连重物落地的声音都没有——这灵力控制,倒是巧妙。

巧妙得让他不快。

刚才褪去的厌恶,再次侵袭而来。

他一动不动,就眯眼看她,看她又跑过来。

“哥哥,他们惹你生气了?那个是不是家主身边的人?哥哥这样做,会不会让家主生气?”她像是在紧张。

他反问:“你想如何?”

让他去给父亲认错、认罚?承诺说自己从今往后安安分分当个病秧子,不争不抢,由得旁人欺负?

“哥哥……”

阿沐的声音有点苦恼,但很快,她就下定决心。她蹦上来,拉着他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哥哥,你就跟家主说,是我干的。你让他们都这么说。这样,家主就只会罚我,不会罚哥哥了。”

他一震,心脏也跟着一抖。像是卑劣阴暗的心思被拿到阳光下,总是情不自禁发抖。

“……你说什么?”

阿沐急了:“哥哥,你怎么这时候笨了!要是家主生气,不给你看病、找药,那怎么办?你还生着病,不能受气也不能受罪,我皮实,我就算去跪一整天,也什么事都没有……”

她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但他没有听。他已经没心思去听那些了。

“阿沐……”

他用力搂住她,突然觉出身上的虚弱和疲惫。沉重的心思和魂术,消耗了他全部体力,他只是靠着心中那一口恶气撑着,现在恶气一泄,就站不住了。

但没关系,有阿沐支撑着他。这个小太阳,明明灼亮惊人,但靠得这么近,却一点不会将人灼伤。

……真奇怪。

这是他的太阳,他一个人的。

她还在叽叽咕咕。一个十岁的孩子,小大人似地指挥他院子里的人,有模有样地给他收拾残局,还很威严地吩咐他们,让他们说一切都是她做的。

他歪在她身上,听了一会儿这让人心安的声音,又喝了最后一碗温大夫开的药汁,才说:“不必了,如实报过去就行。”

“哥哥,你不要任性。”阿沐严肃地说。

严肃的样子一点也不讨厌,反而还是很可爱。对他来说,这真是个稀奇的体验。

他不禁笑了一下,说了一件无关的事:“阿沐,你从哪里回来?你身上有梨花的味道。府上没有种梨花。”

“啊……”

小大人立即心虚起来,忸怩一下,才小声说:“我偷偷出去察看线路了,哥哥,你千万给我保密!”

他有点纳闷:“线路?什么线路?”

她嘿嘿一笑,心虚又忍不住得意,将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哥哥,外面梨花开得很漂亮,最近集市也热闹极了,你最近身体不是好了许多?我想带你出去看看。”

“……出去?”他恍惚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很多年都没有出去过了。连魂术,也是家里人找来了秘籍,他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他们原先都以为他是白费功夫,谁也没想到他真能自己练成。

思绪飘飞片刻。

阿沐还在唠唠叨叨地小声解释:“哥哥,我没有出去很多次哦,我没有偷跑出去很多次哦,我真的是为了带哥哥出去……”

……这不会说谎的傻团子。就算长大了,也还是个傻团子。

他忍不住又用力抱了一下她,甚至忍不住,偷偷亲了一下这孩子的脑袋。她头发上也是梨花的香气……啧,还有汗,讨厌的剑修。

小小的阿沐也搂紧他,还蹭了蹭他。汗更多了,讨厌的剑修,这团子怎么就偏偏要学剑?

姜公子嫌弃地皱紧眉毛。

下一刻,他却说:“那我们现在就出去。”

阿沐呆了呆,低低“哇”了一声,流露出一种做坏事的兴奋感:“好!哥哥,我们配合一下,骗过他们!我背你,走,我可有力气了!”

姜公子嫌弃摇头:阿沐这会儿倒是又忘记被责罚该怎么办了,这傻子。

但是……

他定下心思:“好。”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五月,他趴在这小孩儿的背上,要很注意一些,才能避免足尖拖到地上。他们一路惊险,到底是出了府。

为了遮掩,阿沐还给他戴了一顶女子用的帷帽。他不大满意,阿沐就安慰他:“哥哥,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怕旁人把你偷走。你委屈一下,我们去看梨花,好不好?”

出了那幽幽大宅,阳光无所遮掩地落下,将她的后脑勺照得温热发烫。他将帷帽往后仰一些,才好自己将脸贴在她旁边,听见她的呼吸,还有隐约的脉搏、心跳。

一样一样,都是暖意。

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好罢。”

只要有他的小太阳在,什么都可以是“好罢”。

他度过了很开心的一个下午,说不定是他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阿沐背着他,轻松又自在,还能一口气不停歇地跟他说:这里这里是什么好吃的、那里那里有过什么演出,这家卖豆腐的娘子十分好看,那边新婚的夫妇三天两头吵架却还是恩爱。还有那一家的公婆十分可恶、总是磋磨儿媳,她每次都要往他们出门的路上丢小石子打他们……

姜公子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担心看不清。别管他看不看得见,所有的事,她都能一股脑给他说出来。

琅琊城里种了很多梨树。到了秋天,它们都结出酸梨,除了穷人没人会去摘,姜公子更是只从下人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的说法。

但他从没想过,原来夏天的梨花能开得这么漂亮。

纵然他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光影、隐约的白色轮廓,四周的市井也只是深浅的灰色,但他还是觉得,梨花果然很漂亮,很值得来看一看。

风经过梨花枝叶,带出细密的沙沙声;自然的乐音跌进人间的嘈杂,又被悲喜同存的声响掩盖。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活着。活在这个人间,是真实的人,而身边也都是真实的人。

尤其是背着他的这一个。

“阿沐,”他说,“你说了这么久,去不去找杯水喝?”

她说:“好!”

背着他,立即去了旁边一户人家门口。他侧耳倾听,听见她笑嘻嘻地跟人套近乎、讨水喝,而人家对她的态度也很友善,将她真正当个小少年看待。

他们给了阿沐两杯水,其中一杯是给他的。

阿沐将他放下,悄悄揩了揩碗口,给他喂水,又小声说:“哥哥,我擦过了。你喝一口好不好?不然他们会伤心的……”

他向来爱干净,但那一天例外。

他端起碗,仰头一气全喝了。

阿沐发出了惊叹,她身后的人则发出了笑声。他们打趣她:“沐公子,那是谁,是你的小媳妇吗?”

他差点一口水呛着,咳了好半天。

阿沐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淡定得出奇:“是啊。”

姜公子瞪着眼睛,虽然他根本看不清。

离开后,这孩子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哥哥,说你是我媳妇,好解释得多。你看,你戴着帷帽呢。”

他只能无奈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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