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之间(1 / 2)
四月二十三日,下午。
马车在永康成的道路上缓缓行进。
这是一辆朱红色的马车,描金贴银、龙马雕刻,极为奢华。虽然有些陈旧,但反而更显出累世的富贵豪奢。
雨后初晴,杏花巷格外清幽。两旁花繁累累,落红点缀在平整的路面,不见泥泞,唯有幽雅芬芳。
马车停在最深处的一户朱门前,从中先下来个盘发雅致、浅水蓝宫裙的妇女。
她蛾眉微蹙,看了一眼地面浅浅积水,又看了一眼朱门前装聋作哑的门仆,面上闪过一丝火气。
尚未动作,车内的人却已经自行跳了下来。
“这杏花巷的花儿,向来开得好。”
仿佛清幽画卷中霎时多了一束明亮的光,而这光恰恰照在这人的面上。
皇帝陛下立在车前,一点笑意令她的美貌更加夺目。她一袭浅云灰新式制服,越发显得四肢修长、气质洒脱,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绑成复杂的发辫,令这份雌雄莫辨的美丽显得更加精致。
凡是目睹这一幕的人,无不呼吸略停。
皇帝本人则早已习惯这出场时的静默。
她侧头打量过来时路,又去瞧那朱红色的大门。
正巧,大门边上的偏门开了,从中走出的是一名长身玉立、清雅俊朗的青年。
他一身白色道袍,整个人像笼了层仙气儿,可惜此时满面不悦,正回头同下人说些什么。
“……我说过了,皇权就是腐朽的象征!你们休想让我去讨好、迎接那个废物皇帝……”
腐朽?
废物?
“腐朽又废物”的皇帝陛下,不禁挑起了眉毛,打量着那清傲不凡的年轻人。
她记得,这位是……
就在这时,白衣青年一个扭头,正和皇帝陛下对上了目光。
瞬时,他剩下的嘲讽之语,统统堵在了喉咙口。
他略睁大了眼,眼神死死黏在皇帝脸上。那震惊的、一片空白的神情……似乎说是“震撼”,要更加合适。
“你……”
青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轻柔,而且是一种极其细腻的轻柔。
“你是谁?”
杏花巷的朱门前,只剩一片寂静。
裴沐笑了笑,没说话。
她身边的贺姑姑斥道:“无礼之徒,见了陛下还不行礼?”
“……陛下?”青年怔怔瞪大了眼,“你是皇帝?不可能,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是腐朽无能的废物皇帝?”
裴沐嗤笑一声:“你如果少加些形容,我还信你一些。”
只听“噔噔噔”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圆脸细眼、满头大汗的佘大人就从青年背后冒了出来。
他满面愠怒,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现了台阶下的皇帝陛下。
“……臣见过陛下。”
世人面前,佘大人向来做足礼数。他匆匆跑下来,欠了欠身,又回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老三,下来,给陛下见礼!”
接着,佘大人又对裴沐歉然道:“陛下见谅,这是臣的嫡幼子,三郎佘源,自幼在外修道,给家里人宠坏了……”
“哦,就是那个不事生产、一心修道,但始终被修士同盟拒收,也没听闻有何建树的佘三郎?”裴沐悠哉一笑,“朕也有所耳闻。”
佘大人尴尬一笑。正要说些场面话,却听那白衣青年开口:“修士同盟不过碍于与大燕皇室的契约,不收权贵子弟进内门,却不代表我什么都没学到。”
他信步而下,看也没看自己父亲,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眸只顾瞧着裴沐。
若不是贺姑姑阻挡,他还想直接走到裴沐面前。
“老三!”佘大人低声斥道,有些挂不住面子。
佘源这才拱了拱手:“见过陛下。”
目光灼灼。
裴沐瞥他一眼,移开目光,懒散道:“佘相呢?别跟朕说,要这么个目无尊长的东西带朕去见佘相。”
东西……
佘源皱了皱眉,却又有些怔怔:“怎么连骂人都这样好看……”
佘大人听了,恨不得抽这不着调的儿子一巴掌。
他赶紧扭动肥胖的身子,自己插到二人中间,笑道:“犬子不成器,还是臣为陛下引路。”
谁知道,刚才还大义凛然拒绝的佘三公子,却突然说:“爹,爷爷叫我带陛下过去,就不劳动您了。”
他巧妙地推开佘大人,又用那种亮闪闪的眼神看着裴沐:“走,我带你过去。”
我?你?
贺姑姑也气着了,跟佘大人一起咬牙。
裴沐却只是目光一闪,笑道:“佘相还真是会跟朕开玩笑。好罢,赏你个面子。”
她扭头吩咐:“姑姑,你在车上等我。”
贺姑姑一怔:“陛下,这怎么行?”
“佘相说要见朕,就只会让朕进去。”裴沐有些阴阳怪气,“谁让朕只是个末代君主,佘相却是三朝老人、老当益壮?怕是皇祖母再世,佘相也好大威风呢。”
佘大人装聋作哑,却也并不意外。
一个无能为力的末代之君嘛,无能狂怒才是正常的。要他说,这小皇帝已经算养气功夫了得了。如果换成先帝,那位暴躁而短命的女皇……啧啧,场面怕是收不住。
佘大人漫不经心地想:一个个都没能继承先太后的风采,大燕皇室真是气运到了尽头啊。
暗色偏门再一开关,裴沐已经随着佘源进入到佘府范围内。
佘家的府邸,曾经是大燕开国的王爷居所。在寸土寸金的永康城,他们却占有一方秀美天地,府中幽木成林、水泽蜿蜒,处处鲜花、层层景致,又都通过巧妙的园林设计成了远近不同的奇观。
光是裴沐随意瞟过的景致、陈设,就不乏价值万金之物。
不过,按着律法,这处园林实则是属于大燕皇室的财产。当年的某一位皇帝将其赏赐给了佘家,这是一种尊荣的象征,但也只是尊荣。
园林的地契一直收在皇帝的私人金库里。理论上,如果大燕皇帝想要收回园林,随时都可以收回。
只可惜,皇权孱弱多年,人们怕是早就忘了这件事了。
也不知道佘家清点抵押财产的范围时,有没有想起来这件事?
想得有趣,裴沐轻笑一声。
也惹来佘源的目光。
这佘三公子不染世俗,说话和目光都无所顾忌,如山野中的清泉。
他问:“你在笑什么?”
裴沐没理他。
他也不恼,继续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你当皇帝开不开心?”
“今后你不当皇帝了,打算去哪里?”
佘三公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也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
最后,他又目光闪闪地问:“你不如同我一起去修炼吧?”
裴沐打量他几眼,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打他一巴掌。她要打,肯定能打上,但佘三公子有修为在身,也不像摄政王一样乖巧挨揍。如果她非要打,却引起了佘家对她修为的怀疑,就是得不偿失。
想清这一点,裴沐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啧,还是皇叔可爱,任打任骂。
她移开目光,连看也懒得看佘源。
白衣公子再仙气飘飘,未免也有些泄气。他生着一双凤眼,与生父相似,却更优雅,容貌也清秀细致,应当是像母亲更多。
他望着裴沐,忽然语出惊人:“我喜欢你。”
裴沐:……?
这是何等跳跃的思路?
却见佘源粲然一笑,兴奋道:“我明白了,这便是一见钟情。我下山之前起了一卦,卦象说我红鸾星动、命犯桃花,我还以为是出了错,今日才知道是应在你身上……”
裴沐挑起眉,又徐徐将眉毛放平。
她抬起手,从容地揉了揉手腕,和和气气地问:“佘三郎,你站着别动,行不行?”
佘源的兴奋被打断了。他一愣,还不及应一声,就见这娇弱漂亮的小皇帝扬起手,毫不客气地往他脸上来了一下。
——呼!
这动作不算多么利索,一看就知道小皇帝修为不精。佘源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只让皇帝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
虽没挨上,他白皙的俊脸却还是多了几道细细红痕。
“娇弱”的小皇帝收回手,一脸高傲不耐:“一见钟情?根本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再敢对朕不敬,下回朕一枪崩了你!”
说罢,她越过佘源,大步朝前走。
“等等。”
佘源放下手,快步跟上,声音轻快、充满喜悦:“你别生气,我让你打不就是了?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有意冲撞。反正你也不当皇帝了,留在永康城也是受我爷爷和我爹的气,但你跟着我,我们一起逍遥山水、不理尘俗,多自在?”
他喋喋不休:“你叫归沐苍,是不是?我叫你小苍行不行?你……”
两旁佘家的下人们,都瞪大了眼瞧着这荒唐的一幕。
裴沐倏然停下脚步。
她一手按在门上,似笑非笑回头:“你还要跟着?”
白衣青年眨眨眼:“为什么不?”
裴沐耸耸肩,手上一用力,推开了门。
嗖——!
——哗啦!
一盏天青釉的茶具飞了出来,擦着佘源耳边过去,最后在绿漆的廊柱上撞了个粉身碎骨。
“佘源,滚下去。”
屋内传出一声平静苍老的呵斥。
佘源面色微微一变,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这幽幽屋宅中的,正是他的爷爷,三朝相国、佘家之主——佘相。
他皱了皱眉毛,又看了裴沐一眼,不大情愿地退开:“小苍,我在门口等你。”
但这话才说完,就有绿衣粉裙的丫鬟疾步而来,莺声道:“三公子,四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四老爷就是佘大人,他在佘家行四。
佘源又皱了皱眉,为难片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依依不舍道:“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裴沐保持微笑:“你死的那天。”
说罢,顾自抬腿跨过门槛,一把甩上了门。
白衣青年望着那紧闭的门扉,又摸摸脸上的红痕,温柔又欣喜地赞叹:“真是直率热烈的性子,毫不矫饰,我定要好好珍惜。”
一旁的丫鬟:……
怪不得府里传言,三公子修炼把脑子修坏了,看来是真的。
佘源感叹完,也并不过多留恋,回身就走,一路去往了佘大人的地方。
佘大人正在前院会客。
院里大丛的玫瑰、月季,娇艳芬芳。装了灯盏的屋内一片明亮,镂空屏风在地面投下精致的图案。
佘三公子潇洒地走进去,对室内谈话的二人一拱手:“爹,摄政王大人。”
佘大人的圆脸一皱,哼道:“这时候倒是知道礼数了。”
抱怨的话语,透出一股亲密的父子情。他笑着对客人说:“这就是我们老三。他啊,脑子里缺根弦,却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他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俗人,唯独佩服你,才这么乖巧。”
摄政王在窗边负手而立,站如青松。他一直望着窗外的玫瑰,心中想着的却是某个人对玫瑰的喜好。
这会儿听了佘大人的话,他才回过头,冷淡的眸光又扫过佘源,这才略一点头。
温暖的阳光与柔和的灯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摄政王浑身光芒熠熠,唯有深刻的五官、太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也成就了他那骨子里挥之不去的冷淡凌厉。
他开口道:“我听说佘三公子一直在修士同盟做事?”
佘大人笑道:“是。这次叫他帮我们打听过了,修士同盟的二次提炼技术的确要拿出来了。天琼院所说非虚。”
摄政王再颔首,平静道:“那资产抵押的事情,可以办了。”
“正是如此。”佘大人笑得很得意,“顺带地,那小皇帝那一头,也可以应付过去了……”
谁料,佘三公子突然插话:“小皇帝那一头?你们要算计小苍?不行,我不答应。”
……小苍?
佘大人费劲地想了想,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老三,你说什么?”
至于摄政王……
他眉心跳了两下,眼睛略微眯起,眸光投过去,恰似刀尖一点回转,又折出尖锐杀气。
佘三公子却很雀跃,笑得一派清风朗月:“我对小苍一见钟情。等他退位了,我就带他出去游山玩水,只羡鸳鸯不羡仙,你们别打他主意。”
佘大人目瞪口呆,险些气得从椅子上跌下来。
摄政王就冷静得多了。
他什么都没说,一派冰冷的沉默。
最多,也不过是陡然掰断了佘家的窗框,如此而已。
……
对于前院发生的闹剧,裴沐一无所知。
她才懒得管那神经兮兮的佘三公子想什么又做什么。
她还有精神拿这事儿来嘲笑佘相。
“佘相与朕,倒是许久不见。”她笑道,“这佘三公子,传闻里是个清高优雅的翩翩公子,朕记得佘家还给他办了好几次论道会罢?想不到,却是这么个无赖。”
“佘相叫这无赖子过来,想必是要用他给朕一个下马威。可惜啊,却是个不着调的货色。朕年轻,气一气也就罢了,就怕佘相给气出病来。您这年纪,可经不得气啊。”
论阴阳怪气,小皇帝出生以来未逢敌手。再添她笑面盈盈、容色殊丽,更是叫人气憋在心里,想发发不出来。
佘相就发不出来。
室内光线幽暗,檀香焚烧,更令昏暗多出一种神秘气质。
房内只有大门口站着两个侍者、二道门站了两名婢女,其余再没有仆人。
窗边立着个满满当当的大书柜,又有一张黄梨花木的书桌,上面摆着笔墨,和几本摊开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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