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蛟蛇苏醒(2 / 2)
蛟舟猛地一颤,船上的所有人便觉一股巨力从脚底猛然掀起,身形忽地一轻,双脚离地,飞身而起,仿若置身云端,飘飘乎无所落实。
“啊!”有人没扶稳桌椅,当场被甩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又随着蛟舟腾挪,在整个控制室里横冲直撞,像个无法自控的球,各处甩落,重重地撞在旁人的身上,让人闪避不及,却也接不住。
但谁也无暇去看他的惨状。
仿佛是从幽夜里升起的火光,又或者是暴雨中的电闪,一点白得虚无的光芒蓦然从不知何处升起,霎那满眼,盈遍天地。
白芒如焚。
“咔擦——”仿佛是紧绷到了极点,蛟舟迟缓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这波涛汹涌的嘈杂里本不起眼,落入众人耳中,却仿若惊雷。
“咔擦”“咔擦”
仿佛是接到了什么暗示,碎裂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密集又急切地响起,以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势,刹那遍布四面八方。
“轰——”
电光一闪而逝,整个控制室便如炸裂的盒子一般,四壁毁损,猛烈的风伴着冰冷的浪花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刮在众人的脸上。
封析云在守卫队长震惊的目光里缓缓将靖夜收起,迎着风雨,在震颤的甲板上望去——
如果说蛟舟是磅礴的气派,那么此时它便忽然活了过来。令宁夜阁引以为傲的蛟蛇脊骨,在多年之后又重新鲜活,昂首,无惧滔天风浪、无边狂澜。
那是足以让人震骇的力量。
封析云短暂地凝视了仿佛蛟蛇之首的船头,回首,与聂东流对视了一眼。她什么都没有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就连她自己也惊诧于这无言后的默契和信赖。
这也许说明了什么,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回过头,扶着她所能触碰到的固定物,跌跌撞撞地延着甲板,顺着灵性渐醒的蛟蛇脊骨一路向船头跑去。
灵性苏醒的蛟舟,有着平常绝不可能见到的诡谲。
在这个处处诡异的世界里,任何带有神秘力量的人或物,除非是东君羽翼,否则便都带着一点邪性。被宁夜阁制成蛟舟的这条蛟蛇也不例外,它不仅有着强大的力量、天生的残忍,还有力量本身带来的诡异。
炼器师在制舟时显然花了极大的心思在制服蛟蛇脊骨的凶诡上,甲板上的每一道木板都以最好的容灵木材制成,每一寸空隙都填满了繁复的花纹,那是阵法和符箓的痕迹,共同作用,像是马缰一样,死死地将蛟蛇脊骨钉在其中,承载宁夜阁一路乘风破浪。
缰绳的坚固恰说明了烈马的难驯,即使有炼器师的煞费苦心,在蛟蛇苏醒的此时,带着诡异呓语和强烈凶性的花纹也顺着蛟蛇脊骨,在甲板上一重重散开,若有似无地向外试探,试图摆脱甲板的束缚。而倘若甲板上的人不够小心,便难免被这些诡异花纹攻击甚至吞噬的命运。
坚固的甲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聂东流迎着猛烈的风雨,一路冲过甲板。他从不绕路,很少闪避,即使有花纹试图将他吞噬,他也只是坚定地、仿佛不觉般地迈出脚步,重重地踏在甲板上。金光在他步伐间绽开,带起一道道属于诡谲花纹的呻吟。
他很快就冲到了桅杆旁,纵身而起,顺着高高的桅杆一路向上,仿佛鹰隼直冲云霄,没入浪潮之巅、风云之间。
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随风帆而动。
当聂东流踏上桅杆之间时,他们同时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陈素同。”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先后蹦出来,聂东流缓缓吐露这个他曾不敢提及的名字。
无论是谁,恐怕都绝难从他此时冷漠如冰的神情中窥见哪怕一点旧友情谊。
但谁都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盛少玄立在风帆之中,遥遥地望着聂东流,神色同样复杂难辨。
这是第一次,聂东流对着盛少玄的脸,呼唤最初旧友的名字——但他不是陈素同!
陈素同早就死在三年前。那个不信神主、悖逆血脉的术士就不该存在,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他!诚然他们有着同样的记忆,但若不是为了伪装,他甚至懒得去看那些回忆。
他不认同,也绝不承认自己是陈素同。此前伪装的三年里,他也从未想起过属于陈素同的回忆,更不会承继那些懦弱的、无用的情感。
但——
盛少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当聂东流出现在他的面前时——该死的,陈素同的回忆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诶,老聂,你说,要是有一天咱俩刀兵相见,狭路相逢,谁会赢啊?”记忆里,作为陈素同的他咧开嘴大笑,以他绝不可能摆出的放肆姿态,亲密又豪迈地拿手肘撞了撞身侧的少年,不等对方开口,便又堪称没脸没皮地笑,“害,不用问,那肯定是我赢,到时候我绝对把你打得落荒而逃叫爸爸。”
——不要脸!
盛少玄冷笑,他还能不知道?两人交手,陈素同根本就没赢过。
仿佛是听到他的嗤之以鼻,记忆里,还是少年模样的聂东流露出如出一辙的冷笑。
“你可以现在就试试。”少年聂东流拔剑。
“诶卧槽你来真的?”陈素同一秒认怂,与聂东流追追逃逃,灵活地像只猴子,上蹿下跳躲开聂东流的剑,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别急啊,我开玩笑的,咱俩什么交情,我怎么可能和你刀兵相见呢?”
聂东流冷笑。
“兄弟,好兄弟,真有那一天肯定是我叫你爸爸!”陈素同鸡飞狗跳,嗷嗷叫,“不不不,我不可能和你刀兵相见的,咱俩可是两肋插刀的交情,要真有那一天,那我肯定是演的,你永远可以相信我,真的!”
“我的刀永远不会对准你。”
现实和记忆交叠,就像一个清醒的梦,让人分不清、醒不了,忘却今与昔、真与梦、是与非。陈素同是谁,他又是谁?
苦涩和钝痛仿佛打翻的酒,在他腹中胸中晕开又搅动,让他窒息,让他颤栗。
盛少玄猛地握拳,露出狂怒的神情。
——那不是他的记忆,他也不应该为那些记忆牵动心神!
那是本该割舍,不,那是本不应该存在的过往,他不承认,也绝不需要这种羸弱的情感。
他不是陈素同!
盛少玄咬牙,在电闪雷鸣的半明半昧里,他的神色无比狰狞,眉眼狠戾,手势猛地一动,重重下落——
“轰——”蛟蛇嘶鸣,迎着风浪冲上浪潮之巅。
风帆间,诡谲的气息大盛,仿佛是蛟蛇试图吞噬食物似的,疯狂朝聂东流扑去。
就在盛少玄挥手驱使蛟蛇率先吞噬聂东流的时候,金光绕着剑光飞出,几乎是同一时刻,聂东流挥剑,迎上那诡谲的气息,将其硬生生逼退。
剑光里,映照出两人的神色,那一刹那,这对兵戈相见的旧友脸上的神情竟然如出一辙。
复杂、挣扎,却又无可更改的冷酷。
“啪——”
盛少玄下落的手上,就像是被狠狠劈了一刀似的,掌心猛然崩开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狰狞地撕裂卷开,贯穿整个手掌,鲜血淋漓,顺着他的手肘一路滑下。
这不是因交手而产生的伤痕,反倒像是掌心莫名其妙自己开裂了。
而盛少玄却好似全然感受不到似的,狠狠地攥紧拳,任由伤口在掌心扩大,鲜血从指缝溢出,他也无觉。
他当然知道掌心的伤口意味着什么。
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懈可击的易容术能让一个人从头到尾变成另一个人。他之所以能假扮盛少玄天衣无缝,三年相处,即使是聂东流也看不出破绽,是因为神主赐予了他新生,以莫大神通,为他在原本的的躯体上,又重新塑造了一副血肉躯壳。
这副新血肉,就裹在他原来的皮肤上。
只有这样的神通,才能让伪装天衣无缝,让最警惕的术士也无法窥见一点破绽,让他混在玄晖宗里如鱼得水——他真正成了“盛少玄”。
但这世上任何一门法术都有限制,越是强力的神通限制就越多。盛少玄之所以能成为“盛少玄”,是因为他已全然否定了自己的过去。他不承认自己作为陈素同的来处,以“盛少玄”为新的起点,这才是这门神通能长期维持的最重要因素。
如果有一天,身为陈素同的回忆、情感重新占据他的心,他不再坚定地把自己当作盛少玄,这门神通也就渐渐褪色,新生的血肉也会慢慢崩毁。
盛少玄早就知道,从成为“盛少玄”的那一刻就已知道这些。但他从未担忧,也绝不认为自己会沦入这样的地步。他是神主最忠实的信徒,他愿意为神主付出生命,凡人的一生,无论是情感还是追求都那样粗陋,让他嗤之以鼻,他又怎么可能放下现有的一切,去追求作为凡人的愚蠢过往?
——他怎么可能?
——他绝不可能!
盛少玄冷冷地望向聂东流,无视掌心的剧痛。
“旧友相逢,你是一点也不留情,看来你们凡人所谓的情谊,也不过都是趋利避害的工具。”他狰狞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杀气的讥讽笑容,“真可笑,我还以为你会痛苦地看着我,指望我被你感动,想起作为凡人时可笑的情谊呢。”
他有意拿两人的友情激怒聂东流,后者却好似听不见似的,神色冷淡到极致,显出一片漠然。
金辉剑光交错,将蛟蛇身上诡异的气息尽数斩落。长剑舞动间,竟连成一片光幕,将诡谲和阴暗尽数推开,远远地徘徊在他三丈外,甚至无法前进一步。
聂东流一言不发,招招狠辣,没有半点留情。
在京城郊外,他已经给过盛少玄机会,既然旧友不会因为昔日情谊而回归,那么他就先把人拿下,再想办法让陈素同恢复。
盛少玄咬牙,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作为陈素同活着的时候,聂东流就一直都是那个赢家,而皈依他的神主后,恩赐又更偏重于伪装,可以说,盛少玄从来不是以实力取胜的人。他实力不如聂东流,也并未真正降伏觉醒的蛟蛇,只是借助唤醒的先手暂时驱使罢了。
两人交手越久,形势就对他越不利,而他必须完成神主交给他的任务。
“聂东流,你果然从来都没有变。”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从来不让人,无论对面是谁——你心里就没有退一步这种概念,总是咄咄逼人,所有人都要为你妥协,什么都要赢,什么都没有赢更重要。”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作为陈素同的情感,咬牙翻找过往的回忆。
如果记忆的浮现无可阻挡,那么即使冒着血肉崩毁的代价,他也要踩着陈素同的回忆,完成神主的任务。
——只要这能刺激到聂东流,只要能博得一点胜算,即使是饮鸩止渴,他也义无反顾。
聂东流没有说话,他简直像是没有长耳朵似的,一言不发。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难以言喻的怒火猛烈升腾,驱使着盛少玄冷笑,“聂东流,你这人就是个孤寡命,没亲眷,也没情人,好不容易交了朋友,也是我看你可怜上赶着——多可笑?”
他从唇齿里挤出字字句句,竟像是根根倒刺似的,往他自己心上戳,“你根本不会做个正常人,要我说,当年在白首山的时候我就不该管你,直接走人,也省得往后麻烦。”
聂东流冷淡的神色终于出现一点裂痕。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就像是掀开了盖在脸上的面具似的,让他原本漠然的神情显出一点狰狞。
如果说故往的这段友谊结束于陈素同身死的那一刻,那么白首山便是友谊真正建立的开始。
事情的开始很简单,无非就是陈素雪遇上了麻烦,如果不是聂东流及时赶到,这对防备不足的兄妹便会中招,一个成为邪神信徒,一个则死于亲妹妹的手下。
而事情的后续也并不惊世骇俗,无非是陈素雪和聂东流一病一伤,同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是相对来说伤势更轻的陈素同背上一个、怀里一个,绕开邪神信徒的追踪和封锁,翻越了那座号称难于上青天的白首山,一步一个血脚印,博出了一份生机。
这是放在话本里都嫌俗套的桥段,是聂东流过往惊险人生里并不出众的一段冒险,却是填补了他一片空白的人生的难得色彩。
即使明知眼前的人不能算是陈素同,但这样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也足够令人愤怒。
“你当时确实该这么做,”聂东流冷笑,“我现在也就不用再犹豫什么朋友不朋友,管你是死是活,直接把你杀了完事。”
“你放屁!”几乎是脱口而出,盛少玄顶着莫大的、并不属于他的强烈情绪咆哮,“我死前和你说过什么?你要帮我好好照顾陈素雪,你就是她的哥哥,结果呢?她想买个首饰你都不答应,你又算什么朋友?”
话语冲出唇齿,便仿佛惊雷,无论是听者还是说者,一视同仁。
如同被人忽然按下了暂停键,聂东流和盛少玄一齐愣住,就连昂首恣意的蛟蛇也有一瞬间的僵持。
也正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瞬,一道炽烈的灵力猛然从船头升起,像是涌泉一般,直冲半空,与风浪相接,中间托着一道纤细羸弱的身影,乘风踏浪,气势滔天。
封析云便站在这灵力狂澜之间,顺无边声势,借这一刻僵持,去扼那诡谲凶恶、稍有不慎便会反被吞噬的蛟蛇。
如此惊险,她却好似浑不知什么叫做害怕似的,神色静谧到极致。
天地浩大,她只会向前。
“啪——”
盛少玄猛地一颤,肩头的衣料一瞬被血水染红,与崩裂的狰狞血肉黏在一起,带来钻心的痛楚。他整个人向前倾去,几乎难以稳住身形,就要向下跌落。
就是这一瞬的光影,蛟蛇嘶鸣,昂然扬身,甩落在它身上耀武扬威的渺小人类。
聂东流和盛少玄同时从桅杆上甩落,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仰首,浪潮之巅只有那道纤弱的身影,却好似钢铁铸就,任狂风巨浪,也稳稳地伫立,永不动摇。
盛少玄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没了蛟蛇的辅助,他的计划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冒着血肉崩毁的代价,还是失败了。
他咬牙,跌跌撞撞地向甲板外冲去,但去路上已伫立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陈素雪就站在他面前,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眼前的人其实是危险的邪神信徒似的,她只是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白首山、首饰、死前让聂东流照顾我。”她面无表情,又或许不是没有表情,而是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什么意思?”
盛少玄陷入诡异的沉默。
陈素雪两腮的肌肉紧缩,勾出最坚硬、最愤怒的轮廓。
她紧咬牙关,一字一顿,“你到底是谁?”
仿佛是被她唤醒,盛少玄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血色染上眼瞳,杀气逼人,好似要发狂。
但下一刻,他猛然发出一声似穷途末路的孤狼般的嚎叫,像是一只羽翼折损的鹰,竭尽全力,在蛟蛇的嘶鸣里,猛然向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汹涌的波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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