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挣脱(1 / 1)
上梁府去的那天春光明媚,碧空如洗,吹来的风里都挟着早春特有的草叶清香。
仍是那个高门大院的梁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进门就看到三三两两的仆从弯腰清扫着地上的枯叶树枝。
红杏依稀记起来,上一回到这里来,是为了交付那些抵佃租而缝的布鞋,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也是像这样风和日丽的早春天,小满还很小,个头都不到她肩膀,跟在她的身边,还不情愿靠近她,总是负着气。
现今回想起来,倒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他们进了门去,刘掌柜和梁大奶奶商讨着衣物事宜,红杏就立在边上安静地听。
也没几年光景,梁大奶奶倒是明显的衰老了,说不清是自然衰退,抑或是梁三公子的失婚给了她过于沉重的打击。
她仍像旧时那样,手执烟斗高高在上地坐在太师椅上,遮掩不住的沉沉暮气从她面上的每一道纹路里发散出来。
她似乎瘦了一些,两个眼窝深深往下凹陷,目光比从前更显尖刻,然而这种尖刻,却又多少给人虚张声势的感觉。
一进门,她甚至压根都没认出红杏来,动作神态也跟不上人,总是慢了半拍,有时候正说着话,那对浑浊的眼珠子就冷不丁长久不动地停顿下来,犹如年久失修了的钟表。
红杏突然明白过来一桩事,这世间,唯独人的衰老毫无转圜的希望,注定只能一日更坏过一日,或早或晚,大约人都会有这样一天。
连这间屋子,也仿佛沾染上了梁大奶奶的暮气,变得沉闷压抑。
隔了一道竹帘,外头太阳正炽,隐约还听得见热闹的鸟叫虫鸣。
和这屋内,恰似是两个世界。
她的眼前又忽然浮现起年初四时家里那一桌鲜活蓬勃的面孔,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透不过气。
好容易出了屋子,刘掌柜还要寻管家有些事说,她就一个人先等在院子里。
吹着早春凉风,沐着明亮的日光,红杏好歹从那屋子里的沉闷中挣脱出来。
但是这么立着,她的手心里却像害病似的冒起一层虚汗,人也有些轻微的恍惚,这时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你要紧吗?”
她一抬头,就撞上那男子浅笑的目光。
??“要紧吗?看你脸色不大好。”她还没回过神,梁三少爷又关切地再问一声。
红杏有些不好意思,忙摇了头,也向他一笑。
??“又好些年没见了。”天杰目视着她,脸上还挂着笑,却又叹息地发出一声感慨。
早些年,梁三少爷似乎也更偏好洋服,如今年岁长了些,反而穿回长衫,头戴一顶软呢帽,围一条长围巾,倒更显出一股子斯文相来。
说不上来他和过去究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但也绝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变。
两个人这么停在当路,刘掌柜出来,一看到梁三少爷,又赶紧满脸堆笑着迎上去寒暄。
三少爷却并没与他闲谈的心思,三两声闲话敷衍地说过,客气地向他们知会一声:“还有些事,我先走一步,再会。”说完匆忙离开。
这季节好容易才从冬的荒芜寒冷里挣脱出来,太阳光还是稍嫌稀薄,偶来的一阵风也冷锐得像刀。
小满在操场边的长椅子上坐着,手中握着铅笔,膝盖上摊一本写生簿,垂着头一笔一笔慢慢画。
他背靠的那棵梧桐似乎也还停留在冬日时的形态,光秃秃的,只有近到跟前仔细看,才能瞅见枝杈上新生出来的嫩叶。
操场上有人热火朝天地打着网球,在他边上也有三三两两捧着书聚在一起探讨功课的。
他只管低头画,置身事外,也像一处别样风景。
婉晴在前,煦和在后,两个人远远地走过来,都到他跟前了,他这才搁笔抬头。
他们俩才打完一场网球,婉晴脸红扑扑的,几昝汗湿的刘海黏在额际,煦和手上拿着脱下来的外套,单穿一件薄线衫,脖子上却还系着一条手织的毛线围巾,看起来多少不伦不类。
小满问他:“热成这样还不摘围巾?”
煦和一笑,牙白得晃眼,答得也干脆:“不摘。”
婉晴原本因打球泛红的脸不晓得怎么更红了一层,嘴上却只轻轻嘟嚷一声:“十三点,别睬他。”
她盯着小满摊开的写生簿,又好奇地笑问:“你画的还是寄给阿姐的?”
小满的脸不觉也一烧,摇头回道:“不是,给校刊的,前几日……”
他忽然一顿,眼睛看着前头,他们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见远远的有个细高个儿的女孩子朝他们招手,款款朝这边走过来。
煦和与婉晴都对她没什么印象,难免茫然。
小满朝她回招一下手,再和他们解释。
前几日,他在画室里整理旧年暑期在街头替人画肖像时贴在木板上用作揽客的那些画,恰好被过来寻人的这位姓白的学姐瞧见了,她说自己是负责校刊编筹的,邀他替校刊画些校园生活类的插图。
说话间,人已到了他们跟前。
这位白学姐留一个齐头帘的童花头,面孔生得秀丽,神情却不大活泼,甚至有些犀利,她鼻梁上架副细框眼镜,手上还抱一摞文书类的材料,若不是也身穿着一式蓝衣黑裙的学生服,看起来倒更像是教课先生。
她礼貌一笑,向他们自我介绍一番,自然地再走近一些,立在小满边上细细端详他已画了一半的插图,旁若无人地与他就着图画的内容交流起来。
白学姐说着话,眼睛大部分时候专注地停驻在那本写生簿上,时不时却似漫不经心地转移到小满身上。
婉晴与煦和在边上几乎插不进话,无形里就受到了冷落。
小满和她一来一去说话,称不上敷衍,却也有些拘束,没有太大的热情。三个人闲散的氛围无端被她搅合得有些不自在。
这样好一会儿,白学姐仿佛终于也觉出没意思,略有失落地向他们道声再会,就走了。
三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彼此对看,又不约而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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