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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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远巷时,姜幼萤仍心有余悸。

夜色深深,她蹑手蹑脚地折回房中,生怕惊醒了其他人。来返走了两回山路,她的腿又酸又软,腰背处更是一阵酸涩感。

四肢像是泄了力,少女平躺在床上,将整个身子摊开,望着屋顶,回想起方才所经历的事来。

一颗心,仍是怦怦跳动得发紧。

阿檀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皇上变了,皇上疯了,皇上恨不得她死,恨不得所有人都死!

“腾”地一下,姜幼萤从床上坐起来。一个无稽荒诞的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她抬了抬袖子,拭去额头上的细汗。

皇上……

缓缓躺下去,少女睫羽翕然一颤,眸光中亦是添了几分恍惚之意。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姬礼为何变成了这般?

远山寺上,她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向前迈一步,姜幼萤未看到姬礼的脸,只能看见窗牖上映出的、男子的身形。他似乎更高了,满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坐在床边,不知在干什么。

阿檀同宫人说的话她也听到了,皇上身子不好,需要用药物助眠。

听到这儿,躲在树丛后面,姜幼萤只觉得揪心。

记忆中,姬礼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不喜欢穿白衣,喜欢明黄烈绯那般鲜艳的颜色。乌黑的青丝往往只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束起,高高地扎在脑后,微风一吹,只撩动少年鬓角边的碎发。

他高高地坐于马上,锦衣玉帛,朝着她笑。

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张扬的锋芒。

姜幼萤躺下去,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

直到后半夜,她才浅浅地入眠。

她做了一个梦,这三年来,她频繁地梦到姬礼。

奇怪的是,每次梦到他,对方的身份都是太子殿下。在梦里,姬礼也转了个性子,进退有度、谦逊有礼,唇边时常挂着温润的笑意,都每个人都是风度翩翩,端的是儒雅矜贵的少年郎君。

这一回,许多人跑来给他送礼,恭贺他大婚,与太子妃喜结连理。

姬礼手边是大红色的嫁衣,手指轻轻一动,十分爱惜地拂过衣角。转眼间,“姜幼萤”走了进来。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明艳之色,走上前,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却见她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阿礼,我不想嫁给你了。”

姬礼一愣,右手微微一滞,眼中有说不出来的震惊与错愕。

可仍是语气和缓,轻柔地问她:“为何?有人又说你么?”

小姑娘点点头,委屈巴巴地钻入男子怀中。

“他们说我身份卑微,出身低贱,不能做你的太子妃。阿礼,我不想当太子妃了。你让我做个良娣罢……”

闻言,太子姬礼微微拢眉,“胡说什么呢。”

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大,恰恰将她的身形全部遮挡住。姬礼张开双臂,就像是一柄撑开的雨伞,将外间的风雨尽数遮挡住。

他抱着她,温和地道:

“莫怕,有孤在,他们奈何不了你。阿萤可爱善良,分明是孤配不上你。”

他的声音游离,似乎是从烟南上空传来,带着些烟雨的朦胧恍惚,让少女的一颗心忽然潮湿下去。

他说,阿萤,孤不要旁人,孤只要你做孤的太子妃。日后登基,你也是大齐唯一的皇后。孤是一国储君,如何护不了你?哪怕是死,孤也要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直接将姜幼萤从睡梦中惊醒。

昨日回来太晚,谁知这一睡,竟睡到了晌午。她披衣下床,推门而出时,正见一堆人站在院子里,推搡着阿软。

院子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穿着朝廷分发的官服,手中长刀凛凛生威。

阿软一看见姜幼萤,哭得更大声了:“阿萤姐姐,救我!”

看架势,那些人竟想将阿萤直接叉走!

“来人、快来人啊!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是一阵喧嚣之声,可那些官兵压根儿不惧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准备一挥手,许篱忽然闪上去。

直接横在门口。

姜幼萤眼皮一跳,心中直到不好。

许篱是个读书人,没有那些舞刀弄枪的本领,只见为首官兵一声嗤笑,“啪”地一招,直接将男子摔到地上。

“就凭你们,还敢与朝廷作对?!”

那人满脸横肉,眼中尽是不屑与得意,“闪开,别耽误老子去抓下一家!”

许篱整个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见状,姜幼萤慌忙上前,将男子扶起来。

她还没弄懂眼下发生了什么,只见许篱咬牙切齿,一向儒雅和气如他,也朝着那官兵大吼:

“畜生!简直是一群畜生!”

这一声,让其中一人顿下脚步。

周围人皆一屏息,只见对方蓦然转过身,这人生得膀大腰圆,满脸凶狠。

一双眼,正死死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许篱。

在他身后,阿软俨然哭成了个泪人。

小姑娘胳膊被人钳制着,只能任由那泪水从脸庞上滑下,声音虚弱,泣不成声:

“许篱哥哥救救我,阿萤姐姐,救、救我……”

那官兵看见了许篱身侧的姜幼萤。

一道凶恶的目光袭来,姜幼萤扶着许篱胳膊的手一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旁的男子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忙一撑开手臂。

将身后手无寸铁的少女紧紧护住。

“你、你们又想要做什么?”

抓走阿软不够,还要将阿萤也带走?!!

许篱面上,竟是愤恨之意。

周围民众亦是义愤填膺,咬着牙,捏着拳头,望向这一群官兵。可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渺小了,那人“啪”地又扇了许篱一巴掌,竟生生扇出一口血来!

“把她也给我带走!”

一声令下,姜幼萤的肩膀一沉,那些官兵都极有力气,抓得她几个踉跄,登时就散了劲。

那些人将她与阿软手脚绑了,扔到马车里。绑手腕之前,竟还将姜幼萤的袖子一翻,只见一颗守宫砂醒目,对方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了一路,阿软更是哭了一路,哭到那些官兵不耐烦了,朝她吼道:

“再哭,老子现在就把你剁了,让你去见阎王!”

小姑娘肩膀一抖,一声哭腔顿时滞在嘴角边,惊恐地望了一眼那人,一下子噤声。

周遭安静下来。

马车昏黑又狭小,地面上还很脏,姜幼萤强忍着心头的不适感,感觉到阿软往自己这边蹭了蹭,手指轻轻揪住她的衣角。

“阿萤姐姐,我们、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阿萤姐姐,他们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阿萤姐姐,他们不会要把我们卖到青楼罢……”

她越说越慌乱,又越朝这边靠近了些,直接将姜幼萤挤到墙角。

“我们该怎么办,呜呜呜,阿萤姐姐,阿软还不想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姜幼萤与阿软又被人从马车上赶了下来,几名官兵领着,将二人驱逐到了一间屋子内。

屋子昏黑,外头有铁门锁着,听着钥匙的转动声,里面的人木然地抬起双眸。

姜幼萤与阿软都吓了一跳!

“进去!”

对方毫不留情,推得她们一个踉跄,直直摔进了屋。

一、二、三、四……八、九、十。

屋子里,竟有十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子!

一瞬间,让姜幼萤联想起一件荒谬的事来。

右眼皮一跳,阿软又坐在原地啜泣出声。不光是她在哭,周围亦有许多神色哀婉的妙龄少女,见二人进来,其中几个轻轻叹息一声,又麻木地转过身去。

似乎已经接受了被关在这里的事实。

姜幼萤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何人,我们并没有犯事,官兵为何要把我们抓来,关押在此处?”

周遭一阵寂静,有人抬了抬眸,以一种万般悲怆的眼神看了一眼她。

没有人应她的话,能够回答她的,只有阿软的哭声。

从这些的眼中,姜幼萤看出了将死之人在生前最后一刻的寂静。

她们要死了。

没有人敢救她们,也没有人能救她们。

“皇上及冠礼,在这之前,有一场祭祀宴。以祭品献于上苍,保我大齐风调雨顺,盛世昌平。”

空洞的黑夜里想起一阵清冷之声,姜幼萤转过头,只见一白衣女子目视着前方,平淡地同她道,“宴会之上,除了猪牛羊、瓜果之类,还有一项特殊的祭品。”

没来由的,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只见那女子慢吞吞转过头,一双眼定定地瞧着她。

唇齿微动,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童、子、血。”

此童子,非彼童子。

而是以拥有完璧之身的女子之血为引,以身祭火,献于上苍。

闻言,阿软面色一骇,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原本这十二名女子已经选好了,前几日,其中一人不堪忍受这份痛苦,自尽而亡。又有一人与这里的侍从私通,破了这童子之身。”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姜幼萤与阿软。

为了防止她们再自戕,官兵给她们下了软骨散,甚至还恐吓她们:若是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连同其父母、姐弟、兄妹,皆要受到连坐。

至于暗自私通的那一对男女……白衣女子幽幽一叹,似乎不忍心再往下说了。

听了这人的话,幼萤与阿软一下子傻愣在原地。

周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忽然,静默的黑暗中终于爆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哭腔。这一会,倒不是阿软在啜泣了,这么多天,官兵们将她们关押在此处这么多天,她们早已被这些人逼疯!

“若有机会,我恨不得手刃了那个暴君!”

这一声,犹如导火之线,狭小逼仄的屋子内顿时响彻一通哭天抢地之声。她们都是没有历经过什么事的少女,却要在花一般的年纪里,被人绑到这里,还要处以极刑!

“如今暴君正在宫外养病,待、待他从外归来,我们就要被烧死了!”

以那般惨烈的方式,将她们捆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烧焦、烧烂、烧化!

烧成一撮灰,最终随风飘裂!

其中一人目眦欲裂,“即便是死,我也要化作厉鬼,不会放过那丧尽天良的狗皇帝!”

即便是再同仇敌忾,也难以抵挡那软骨散的威力,没一阵儿,众人就有气无力地安静下去,靠着墙壁,喘息。

阿软也靠过来,仰着脸,眼中仍有泪光:“阿萤姐姐,我们真的要被那狗皇帝烧死了么?”

听着她们对姬礼的称呼,此情此景,姜幼萤心中五味陈杂。

她很想同这些人说,姬礼不是狗皇帝,不是她们口中的暴君。他表面虽是冷淡,甚至还有狠厉,却也能对人很温柔。他不偏执,不固执,他会认真听她的话,会牵着她的手跳上房顶,会望着那一轮明月说,他会做一个好皇帝。

眸光轻轻一颤,她回过神来,握住了阿软的小手。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信心,竟让她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不会,我们不会死。皇帝他不会把我们烧死。”

在她的印象里,姬礼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虽然杀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该死之人。

即便是手腕阴狠,他也从未耽误政事,甚至还命人查处了那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怀康王世子。

在姜幼萤的心底里,姬礼,一直是一个好人。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听了她的话,阿软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直将身子一斜,小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嗤笑:“不会把我们烧死?呵,他不烧死我们,又把我们捉起来做什么?把你我捉起来、又放了,白挨一顿天下人的唾骂?”

除非这狗皇帝脑子有病,就喜欢听别人骂他。

姜幼萤低着头,没吭声。

她没有同那女子争辩,只是心底里隐约觉得,姬礼不是这种残暴无情之人。

在梦里,他是怎样一个温柔良善的翩翩佳公子啊!

那些人将她们在此处关押了许久,虽是关押,给她们的伙食却不错。一日三餐好生侍奉着。不过转念一想,她们都是要献祭给上苍的祭品,自然不敢轻易怠慢了。

姜幼萤与阿软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过了整整五天。

五天后,听外面人说,皇帝从远山寺上回来了。

高高的祭台上,柴火早已备置妥当。“啪嗒”一声钥匙转动,屋内少女惊慌失措地对望一眼,知晓她们的死期到了。

一向强作镇定的少女,忽然都嚎啕大哭起来,她们互相拉扯着,抱着坚实的铁柱子,却因为软骨散发了力,被人轻而易举地带到另一处,一个官兵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丢下十二套雪白的衣裙。

她们被逼着,强行穿上那一身雪白的衣,忽而听到有人在外头谈论:

“皇上是疯了吧,烧死人这种事,怎么也能让百姓看见?!”

真不怕民怨四起,群起而攻之吗?

其中一人叹息一声,“罢了,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你我奉命行事就对了——来人,将十二名圣女带过来!”

胳膊上猛地一道重力,姜幼萤跟着众人朝前挪动。她们都不愿意走,被官兵强压着,推上那祭祀用的高台。

高台之上,烈火熊熊燃烧。火堆的不远处,正是十二樽铁架,一见那铁架,姑娘们腿一软。

“官爷、官爷,求求您,放过奴家吧。奴家才十六岁,奴家没有犯什么错。官爷、官爷——”

“啰啰嗦嗦,把她的嘴给老子堵上!”

……

冷风吹在阿檀面上,女子穿着大方得体的吉服,立于众妃之首。这个位置原本是德妃的,德妃乃信佛之人,不忍参加这种事,便同皇帝告了假、没有出席。

皇帝也没有怪她,任由着她去。

祭祀大典都安排好了,那十二名圣女亦是被绑在铁架台之上,浓烈的黑烟从祭台上传来,让人看不清楚那十二名女子的面容。

只觉得她们腰身盈盈,体态窈窕。

有人在心中叹息,明明是这般明艳动人的少女,却要承受着暴君的戕害,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众人面前死去。

甚至,暴君还将高台立于宫外,来往百姓,皆可以观摩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典礼”。

“真是丧尽天良!”

祭台之外,蜂拥许多百姓,他们仰面望着祭台上的十二名少女,一时间,愤慨之情如同高台祭火,熊熊燃烧。

“这哪里是皇帝,分明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仗着皇室男子只有他一人,为非作歹,肆意妄为!”

台下百姓声音激昂,愈演愈烈,直直朝那九尺之台上逼来。宫妃们俨然听到了百姓的不满之声,却不敢胡乱开口,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皇帝。

吉时到,皇帝没来。

吉时过一刻,皇帝没来。

吉时过两刻,皇帝仍是没来。

阿檀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对身后宫女道:“快去坤明宫看一眼,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怎么这时候了,还没赶来。

说曹操到曹操到,就在小宫女欲跑开的那一瞬,忽然一声“皇上驾到——”。众人不禁抬头,纷纷朝那轿辇仰望而去,只见明黄色的轿辇之上,端坐着一名身穿龙袍的男子。锦衣,玉冠,博带,广袖。少时,轿辇终于一落。

周围之人忙不迭跪成了一排。

于万人敬仰中,姬礼缓缓走下马车。宽大的衣摆轻轻拂动辇柱,立马有宫人上前,在他耳边恭敬低语:

“皇上可算是来了,吉时已到,皇上您看——”

姬礼目光微凝,却不望向高台,只看着台下乌泱泱一大片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转身。

在宫人的陪同下,一步步,走上那九尺高台。

高台之上,龙椅宝座,正对着台下众人。

如此残忍的手法……人群之中响起一片谩骂之声。这一句句,是千夫所指,顺着冷风灌入姬礼的耳朵。闻言,阿檀有些担忧地转过头去,却见男子稳稳当当地坐于龙椅上,听着众人的骂声,压根儿不为所动。

他漠然地看着台下的人群,神色未变,听着那一句句话,甚至还勾了勾唇。

似乎旁人越骂他,他就越高兴。他恨不得让这些话传遍大江南北,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

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姬礼,就是这样一名凶残至极的暴君。

男子微微靠着椅背,吉时已到,他却不着急让人点火。反而目光往下一扫,掠过重重人群。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周围人不敢催他,只能规矩地候在一边,等着皇帝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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