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五十三章(1 / 2)

加入书签

郯城下第一场雪时,  曹宏收到了这封信。

        他是个丹杨没落豪强出身,字认的不多,但那封信措辞浅显直白,  也并不需要他有多高深的文字造诣。更何况除信之外,还有那样明晃晃,  金灿灿的马蹄金放在那里。

        哪怕他一个字都不认得,他也完全理会了这位广陵徐公的意思。

        “你来得正好,  ”他这么对徐檀说,“陶使君同我等亲近之人已提过数次身后事了。”

        徐檀毕竟还是年轻,  一瞬间腰背都绷紧了,“陶徐州如何说?”

        曹宏很想卖个关子,  但他看了一眼那匣马蹄金,  还有旁边绚烂如云的锦缎,  决定做一个有良好信誉的人。

        毕竟这么重要的事,广陵士族第一时间能想到他,  曹宏心中很有些自得,  因此也要卖弄一下自己的手段和情报。

        “陶使君说……”他顿了一顿,“这徐州,的确是要交予刘备的。”

        徐檀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那织席贩履之徒,  究竟有何能耐?”

        “他能抵挡曹兵,  如何不算能耐?”曹宏说,“不瞒郎君,除却下邳陈氏,连糜家也隐隐有了推举刘备的意向哪。”

        糜家比不得那般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  但也是僮客万人,赀产钜亿,因此家主糜竺被陶谦征辟为徐州别驾,  是极其重要的一位人物。

        他这样说来,徐檀便明白了。

        这位年轻公子虽然老谋深算之处比不上其父,但心思活络,观其神色,便笑了起来。

        “这半年来,刘备于小沛养精蓄锐,招兵买马,麾下步卒想来也该过万了吧。”徐檀悠悠地说道,“若陶家的年轻郎君不能子继父职,将军英雄,也就罢了,那些丹杨老兵又当何去何从呢?”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曹宏听了却忍不住皱起眉头,浑身很不自在。

        他与曹豹能在徐州置下家业,并非靠着勇武过人,而是因为陶谦便是丹杨人,自然信任丹杨兵,也信任他们这等丹杨豪强。

        但刘备是北地武人,出身幽冀,他凭什么信任丹杨人?刘备手下又有关张陆那等猛将,他又凭什么要重用丹杨人?

        丹杨兵早就被刘备收于麾下,交由关张操练,曹豹每日除却点卯,随刘备清谈之外,并无事做。这还是与刘备有过并肩作战的情分,换作他曹宏,难道刘备能更高看一眼吗?

        徐檀又看了一眼这个皮肤黝黑的胖子,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若是那些丹杨老兵去求陶使君,”他说,“使君说不定会听一听吧?”

        床帐内的陶谦便是这样被哭声吵醒的。

        他已经卧床数月,近来水米用得越来越少,只用些姬妾们精心熬制的羹汤,剩下的余力都用在服药上了。但现下连药汤他也进得越来越吃力,因而那位雄踞徐州的诸侯很快变成了皮包骨般的佝偻老人。

        因此当他在睡梦中听到哭声时,一瞬间有些恍惚,以为他已经走完了这疲惫的最后一段路,可以安宁而惬意地享用过血食与祭祀后,回到古老而幽暗的国度去。

        但他慢慢分辨出那些哭声并不来自他的儿子与姬妾,而是来自一群丹杨口音的老兵,他们在院中呜呜地哭泣,像妇人一样哭泣,哭得声泪俱下,寸断肝肠。

        ——原来他并未获得自由,而是仍然被困在这一具老迈而虚弱的躯壳内。陶谦那一瞬间的心绪变得烦躁而纷乱,他几乎想要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用力摔出去。

        但这位老人最后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床帐外的婢女听到了这一声叹息,立刻将帐子掀起一条缝,“主君醒了?”

        天气寒冷,病人又十分体虚,任炭盆烧得有多热,他难以汲取多少热量,现下帐子掀开,陶谦顿时感到寒风扑面,忍不住咳嗽起来。

        “谁在外面?”

        两名婢女轻手轻脚地将帘帐卷起,又为他端来了炉子上始终温着的鸡汤,“是曹将军。”

        这个回答并不令陶谦感到意外,除了那几名丹杨武将外,本来也没有别人会拉来这群老兵在外作态。但这仍然令陶谦皱眉,“令他进来。”

        “我非为我自己哭,也非为使君哭,”曹宏这样说道,“我是为公子哭,为徐州哭!”

        陶谦一边看着婢女用羹匙轻轻舀起一勺鸡汤,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要为公子哭?”

        “公子天资聪颖,心地仁厚,又是众望所归,为何不能统领徐州?”曹宏说道,“公子是您的儿子啊!”

        “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陶谦慢慢地喝下半勺鸡汤,“所以我不会将徐州交予他。”

        虽然陶谦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但这样的话语真真切切落在曹宏耳中时,他还是失态了。

        “使君此举是为何呀!”他嚷道,“以公子的人望,若使君将徐州交予刘备,难道刘备能容下公子吗?!”

        陶谦听了这话很想笑,而且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笑。如果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以陶谦的心高气傲,是吝于多瞥一眼的,但曹宏不同。

        这是领了许多乡勇私兵,不顾路途遥远前来投奔他的人,虽然贪婪而愚蠢,但这是他的同乡,是他的自己人,何况听到院中那许多老兵的哭声,陶谦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尽管他只是醒来这一会儿便已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强撑着准备给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说一点有用的东西。

        “刘备不会待大郎如何的,我与他有父子之义,我儿便是他的兄弟,”陶谦耐心地说道,“他怎会对他自己的兄弟不利呢?”

        见曹宏愤愤,脸有不平之色,陶谦便将话讲得更明白些。

        “我年轻时,也觉得自己是一时俊杰,我破过羌胡,剿过黄巾。治理徐州这几年,也觉自己是一方诸侯,未尝没有一点与群雄争胜的傲气。但徐州两次被破,我终于明白,我不能以兵强天下,更不能为雄主。”陶谦笑道,“我儿尚不及我,怎能将徐州交予他?不如令其牵犬东门,安享自在的好。刘备又怎会对这样一个庸才下手呢?”

        陶谦从未将话讲得这样明白,但即使是这样明白的话语里,他仍然留了三分余地。

        门外丹杨兵为何聚集在院落中哭泣,陶谦心中再明白不过,因此才要这样暗示这一班丹杨武将:他的儿子是“庸才”,曹宏曹豹也不过是“庸才”,刘备养一个也是养,养一群也是养,没有什么容不下他们的地方,何必自寻烦恼呢?

        但曹宏还是没有听懂,坚持着将那句话问了出来。

        “待老使君去后,我等丹杨老革无立足之地矣!”

        陶谦叹了一口气,厌烦与倦怠感又一次席卷全身,但他为了这些后辈着想,不得不又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刘备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厚养你们,不必担心。”陶谦重新将气喘匀后,把最明白也最刻薄的话说了出来,“你们也不要再逞强争胜了,若是丹杨兵当真横行天下,徐州岂能两度为曹操所破?”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