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1 / 2)
湖畔无风,四下寂静。
黑袍男人沉默屹立,双目怔然,死死盯着石桌上的一页书纸。
良久,他左腿轻动,朝着树林方向迈开一步。
那是谢星摇所在的地方。
——不,不可以。
书灵恨恨咬牙,五指用力,将手里的书页攥出道道褶皱。
他怎能屈服于区区一个人族。
他已到金丹修为,哪怕放眼于整个九重琉璃塔,都称得上实力顶尖。无数小妖小魔对他心生忌惮,连靠近他都会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实力强悍的他、不可一世的他、杀伐果决的他……
要沦为人族的工具?
做梦。
用尽全力收回脚步,黑袍青年深吸一口气,目露寒光。
脑子里天人交战,快要变成一团浆糊。
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冷静,尽快杀了那个可恶的女人,绝不能受她支配。
但与此同时,有道声音不停对他窃窃私语:他虽看不起人族,但谢星摇与众不同,必须保住她的性命。
不幸的是,后面那道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填满整个识海,他的意识被浑然占据,摇摇欲坠。
意识到这一点,男人愤懑咬牙,手中邪气乍起,现出一条铁链。
铁链粗糙冰凉,被他毫不犹豫缠上双手,眼见双手双脚皆被缚住,书灵松下口气,唇角轻勾。
只要把自己困在这里死死锁住,他就不可能去往谢星摇身边。
——那蛇蝎心肠、诡计多端的女人,休想从他这儿得到一分好处!
*
书灵在凉亭之中饱受折磨,谢星摇这边同样不好受。
她趁书灵不备,溜进凉亭写了两大段话,之后迅速离开,摆脱了他的追击。
按她原本的打算,是和晏寒来藏身于树林中,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观察凉亭里的动静,看看心愿究竟能不能实现。
如果一切循着她预想的轨迹,他们将多出一个金丹期修为的打工仔,从头到尾贴身保护,减去不少麻烦。
就算愿望不符合条件、无法变为现实,书灵只会收取心愿成真之人的魂魄,她同样不亏。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她离开凉亭藏入树林,还没等书灵翻开亡灵之书,就觉察身后涌起的一股邪气。
——九重琉璃塔邪祟遍布,除了亡灵之书,此地还徘徊着其它妖魔。
倘若与这只突然出现的邪祟正面对上,定会引来凉亭中书灵的警觉。
黑袍男人修为已到金丹,在愿望尚未实现之前,一旦被他发现踪迹,免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追杀。
所以还能怎么办。
跑呗。
就算要杀了身后的邪祟,也绝不能在书灵的视线范围之内。
晏寒来本欲掐诀念咒,已然显出几分杀意,谢星摇拉住他袖口就跑,一路穿过葳蕤枝叶,与湖心亭渐行渐远。
她动作飞快,邪祟穷追不舍,好在没发出太大声响,身形掠动间,林声簌簌,好似疾风吹过枝桠。
“晏公子,”这片树林又大又密,谢星摇没找到对应的石碑,只能压低声音问他,“能判断它的修为吗?”
晏寒来应得极快:“筑基低阶。”
这也是个筑基。
谢星摇心下一动。
他们进入九重琉璃塔这么久,金丹修为的邪祟,到现在只见过一个书灵。
如果她的愿望真能实现,让书灵心甘情愿给他们打苦工……
起码面对九成邪祟的时候,他们都能肆无忌惮横着走。
她心中生出期待,眼看已跑出了一段距离,五指掐诀,转头对上追赶在身后的邪祟。
这是一团浮在半空的黑雾,通体幽暗、邪气弥漫,看上去并无实体,好似蠕动的沼泽。
见她转身,黑雾兴奋一颤,烟气滚滚,凝成数把长刀的模样。
刀锋锐利,无一不是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须臾,长刀迅如疾风,迎面而来!
谢星摇松开拽着晏寒来袖口的左手,掌心灵力流泻,护盾般将二人罩住。
恰在同时,她身侧的少年右臂微抬,食指于虚空一点。
晏寒来指尖所过之处,灵力聚拢、灿如晚星,不消多时勾勒出一道精妙阵法,好似七星北斗,白芒夺目。
电光石火间,杀阵凌空。
他结阵速度太快,饶是邪祟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黑雾堪堪躲过谢星摇的法诀,哪曾想到还有这等杀招,当即被穿透身体。
白芒澄净,黑雾浑浊,两相交融两相消减,再眨眼,邪祟已被撕作万千碎屑,落于尘土。
“……除掉了。”
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了地,谢星摇拂去耳边碎发,抬眸遥遥一望。
他们到了树林深处,湖心亭早已消失在视野之中,远眺而去,只能见到铺天盖地的层叠绿浪。
也不知道她的愿望怎么样了。
这地方的气氛很是压抑,参天大树亭亭如盖,四面八方见不到光亮,唯有鬼火幽幽,映出盘虬卧龙、蓊郁无边的草木。
谢星摇不想多待:“我们先——”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簇轻响。
像是身体穿过枝叶的声音。
谢星摇没再说话,做出防备姿态。
响声越来越近,循着声源探去,是片幽深密林。
林间绿浪茫茫,夜色如墨,晕开缕缕暗潮。在悄然交融的暗青里,现出一道幽然白影——
谢星摇一愣:“月梵师姐?”
“摇摇、晏公子!”
一袭白裙的月梵面露喜色,脚下步子愈发轻快,向着二人小跑而来:“我在林子里感受到灵力波动,特意赶来看看,没想到真能遇见你们!”
林中邪气丛生,仙门灵力独树一帜,很是显眼。
月梵身为凌霄山圣女,对灵气的感知天赋异禀,自然能判断出他们所在的方向。
独自在这鬼地方折腾这么久,终于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月梵如释重负,卸下紧绷的力道。
“你们见到其他人了吗?”
白裙几乎被尘土染作浅灰,她大大咧咧拭去颊边灰尘,看向谢星摇:“一路上可曾受伤?”
“我只遇上了晏公子。”
谢星摇笑笑:“我们二人同行,危机小了许多——师姐呢?”
月梵颔首:“尚可。”
维持好明面上的人设,月梵传音入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走两步就是一个妖魔鬼怪,恐怖片都不带这么拍的啊!]
谢星摇语有悲痛:[而且修为还被压在炼气,好难,真的好难。]
传音结束,她很快开口:“话说回来,师姐为何会出现在这片林子里?”
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刹凝固,月梵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稍凝:“说来惭愧,我正在躲避一只邪祟的追击。”
谢星摇:“何等修为?”
“筑基。”
月梵蹙眉:“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它异常难缠。我在九重琉璃塔里杀过两三只筑基的妖魔,唯独撞见它,没法用蛮力解决。”
谢星摇瞬间被勾起兴趣:“为什么?”
“你们知道塔里的规则吧。”
月梵抬眼与她对视,拿出一颗浮影石:“这是那只邪祟的规则。我被它折腾得够呛,特意用浮影石记了下来。”
树影婆娑下,一缕清光溢开。
浮影石散出淡淡白芒,在光影聚散的画面里,谢星摇见到一块石碑。
【邪祟名:狡妖】
【外形与人族相似,性情狡诈,报复心极强。】
【一.一旦受到攻击,将对进攻之人展开报复性追杀,日日夜夜紧跟其后。追杀旷日持久,直到遭受另一人的攻击,才会改变报复对象。】
【二.狡妖不止一只。倘若杀灭其中一只,将引来更多狡妖对你展开报复,不死不休。】
谢星摇:……
谢星摇由衷感慨:“这规则,好恶心。”
一只邪祟死皮赖脸跟在身后,时刻对你展开追杀。
偏生它来自一个报复心极强的种族,你有苦不能言,打不得更杀不得,只能一味躲藏。
晏寒来道:“若是让邪祟攻击它呢?”
“我试过了。”
月梵应得飞快:“但这玩意儿很聪明,根本不会主动招惹其它妖魔鬼怪。我尝试过将它引入混战,结果狡妖躲得远远的,一门心思只盯着我。”
她说着叹气:“我被它狂追整整四条街,直到藏进这片林子,才终于消停一些——不过以它寻人的速度,估计不久就要出现了。”
在正常情况下,邪祟之间互不干涉,不会彼此相杀。
除了那位狂傲嗜杀的书灵。
念及亡灵之书,谢星摇蹙了蹙眉。
如果她的愿望成真,书灵应该会很快找来。
林子里毫无动静……是失败了吗?
她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并未觉得多么失落,思绪一转,回到狡妖:“月梵师姐是攻击它以后,才见到石碑吗?”
“嗯。”
月梵苦笑:“是我莽撞了。当时情况特殊,我发觉它的修为只有筑基初阶,没想太多就动了手,想要杀之而后快。”
“情况特殊?”
月梵一顿:“我无意间经过它老巢……见到很多人的遗物。”
谢星摇同样动作一滞。
“衣物和法器被随意丢在角落里,有不少落灰发了霉,等我透过窗户细细去看,还望见几封家书和遗书。”
月梵长睫轻颤,语调稍低:“我想把它们带走……临终之时写下的话,总不能烂在这座塔里吧。”
不知有多少人被它所害,狡妖死死守着老巢,要想进去,只有将它解决。
也难怪月梵会不假思索地动手。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是——”
谢星摇思忖片刻:“狡妖不会主动招惹其他人和邪祟,而是一心寻找你的踪迹,如此一来,很难出现第二个攻击它的对象。”
“嗯。”
月梵沉吟:“狡妖实在烦人,如果找不到解决之法,我就与你们分开。否则有它阴魂不散跟在身后,你们也得战战兢兢。”
哪能分开。
谢星摇闻言张口,没来得及出声,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
月梵眼角一抽:“熟悉的气息,是它来了。”
[晏公子。]
趁着狡妖还没出现,谢星摇飞速传音:[有中阶隐匿符么?]
雀知赠予的天阶隐匿符早就失了功效,狡妖筑基修为,要想彻底瞒过它,需得一张中阶符箓。
晏寒来:[两张。]
他心知谢星摇的用意,手中暗光一现,法符凌空,落在月梵后背。
白裙女修传音道了声谢,闪身藏进林中。
窸窣声响越来越大,谢星摇稳下心神,恢复如常的神色。
但见身侧枝叶颤动,一只惨白大手拂开树丛,鬼火幽幽,照亮男子消瘦的脸庞。
狡妖与人族相貌相似,看上去像个平平无奇、面带病色的中年男人,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瞥见谢星摇,噙出几分笑意。
“公子、小姐。”
面对旁人,狡妖表现得温和有礼,丝毫瞧不出追杀时的凶神恶煞:“二位可曾见过一个白裙姑娘?”
演技真好。
月梵藏身于林间,轻扣眉心。
她几乎用遍了所有办法,狡妖仍是穷追不舍。
隐匿符的效用并不持久,她藏得了一时,等符箓失效,这只邪祟还是会追上来。
身后跟着这样一个恼人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不能拖累同伴。
……等摇摇回答“没见过”、把狡妖唬走后,她就向林外的两人告别吧。
中年男人话音落下,林中隐有冷风徐徐。
下一刻,月梵听见谢星摇的回应。
“见过啊。是不是雪色长裙、相貌出挑、头发有点儿乱?”
月梵:?
“正是!”
狡妖喜出望外:“实不相瞒,那姑娘盗走了我的传家宝贝,是个可恶小贼。我寻她已久,可不知怎么,气息到这里就断了。”
月梵冷静整理思绪。
回答“见过”,其实是一种更好的应对手段。只要给他指出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就能让狡妖浪费不少时间。
她懂了。
她顿悟的一刹,树丛外的谢星摇发出一声低呼,不敢置信般睁大双眼:“我姐姐偷走了你的传家宝?”
月梵:?
等等。
她好像,又不太懂了。
狡妖同样愣住:“姐姐?”
“莫非是为了小妹的重病。”
谢星摇面露迷茫,双拳握紧:“可她怎能……”
小妹。
月梵更懵:她俩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妹妹?
他们拢共三个人,看晏公子,也不像啊。
狡妖也是云里雾里,试着捋清她的逻辑:“那白裙姑娘是你姐姐,你们还有个重病的妹妹,急需钱财救治?”
谢星摇点头:“不错。”
她说着咬牙:“从小爹娘就告诉我们,做人要清清白白,绝不能行偷鸡摸狗之事。前辈,我替姐姐给你赔个不是。”
有戏。
她的表现毫无破绽,狡妖一喜:“竟是这样。我虽同情你们,可那宝贝是我祖传下来的珍品,被你姐姐这样一偷……你别怕,若她诚心悔过,我便不做追究。”
他一顿:“不过在那之前,我总得和她谈谈。姑娘,你姐姐究竟去了何处?”
“她回家照顾小妹了。”
谢星摇目露悲怮:“我家小妹命苦,年纪轻轻就罹患天花肺痨伤寒和麻风,早些年前险些重度瘫痪半身不遂,是姐姐将我们养大,付出良多。”
“那,”他对这一家子的悲惨故事不感兴趣,只想套出女人的下落,“你家在哪儿?”
谢星摇抬头看他一眼。
她瞳仁清亮,泛出几缕柔和微光,看上去温和无害,半晌,轻声回应:“靠近外城,南边的那条老街。”
这是一处熟悉的地方,晏寒来心有所感,眉梢轻扬。
在他身侧,谢星摇仍在真情实感地阐述:“我小妹只有十岁,时常在街头晃荡,穿着身红裙子。因为曾经中了妖毒,她虽是人身,相貌却与猫无异——姐姐一直守在她身边,只要找到她,你就能见到姐姐了。”
而她身前,清瘦苍白的男人眉眼舒展,勾出一个浅笑。
原来如此,真是姐妹情深。
只可惜,倘若眼前的小姑娘知晓他真实身份,明白他并非什么好人,而是要将她姐姐逼向死路的邪祟……
到那时候,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无辜之人绝望的神色最是美味,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时的景象,由于太过兴奋,心口怦怦直跳。
“多谢。”
狡妖笑:“我定会好好劝劝你姐姐,让她迷途知返。”
“嗯。”
谢星摇亦是扬唇:“小妹儿时撞过后脑勺,脑子不大聪明。她很害怕突然搭话的陌生人,前辈若是见了她,大可谈谈我家的事,让她相信你是我和姐姐的熟人。”
一段话说完,一人一邪祟安静对视,双双笑得礼貌。
情报得手,狡妖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中年男人的身形逐渐被林海吞没,月梵掐着时间出来,掩不住好奇:“小妹是谁?那条街上真有个红裙子小女孩吗?”
“嗯。”
谢星摇耐心解释:“我刚出外城的时候——”
她话音未落,林中又是一刹风起。
月梵被狡妖折磨出了绝佳的反应能力,顺势抬眼,握紧手中长剑。
她本以为是狡妖中途折返,但……
好像不太对。
狡妖的气息阴森冷淡,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臭,虽然惹人厌恶,却不会让她心生恐惧。
然而此刻威压铺开,不过转瞬,浓郁邪气便填满林中的每一处角落。
漆黑暗影形如泼墨,沉沉压在她心口,杀气太浓,连呼吸都费力。
这是远远凌驾于狡妖之上的力量。
长剑出鞘,发出嗡然一响。
月梵迈步护在谢星摇身前,透过重重叠叠的雾,望见一抹孑然的影子。
一个黑袍男人。
杀意由他而生,来者不善,显而易见不好对付。
至于修为,应在金丹。
他们一行人全被压在炼气,遇上他,恐怕与单方面挨揍的沙包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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