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依稀堂前燕(1 / 1)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孟叔那呜咽似悲风的哭泣声哭出了他的伤心处,此番冒险带杏娘和小缃到墨家,并不是他抛不下自己这身臭皮囊,也不是稀罕她俩那笔丰厚的好处费,此中柔肠尽付泪,一言难尽意难收。
只可惜眼下这个地方不是个该伤心的地方。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哭声要是惊扰了墨家会是什么成果,可就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浑浊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淋浪的泪水就像是预见了他那悲惨的结局一样,发自真心地急涌而出,犹似那决堤的洪水一般,绝望地在他那张朴实的劳动人民的脸上汇成了河流。河水漫流,在深藏不露的沟壑之间辗转流逝。
眼下他双手合十,心中默祷,企盼着万一之幸。尽管小缃一再警告他不许发出半点声响来,但他的喉咙里鼻腔里仍时不时地回抽搐一下。每抽搐一下,那两颗被泪水浸泡得有些麻木的眼睛也跟着转动一下,整个人显得呆滞而颓丧。
他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为二人在前面引路,有时也会失魂落魄地尾随在二人后面,然后趁着二人不注意时伺机溜走,但这个临阵脱逃的计划总是会在他起意之初就会被无情扼杀。
笼中之鸟,无法挣脱牢笼束缚的命运,也无法摆脱弱肉强食的食物链关系。
而实际上,杏娘和小缃也不甚愿意带着孟叔这个笨手笨脚、木头木脑的包袱累赘,但恐其通风报信又或打草惊蛇,故而不得不提着他同行,只不过,每次老鹰捉小鸡的闹剧着实闹心也让人疲惫。
好几次,小缃都想一掌打晕了他,将他弃于深草之中,然后自己和杏娘摸索前行。但她了解自己的功夫,左右两手的功夫还没有达到收放自如的程度,如若把握不好分寸,极有可能会要了人性命,故而一番思量后,她还是忍住没有出手。
“两位小娘子,这墨家我也只认得后门到厨房的路,你们要去的地方,我也不认识。”走过厨房之后,孟叔再次提出了退场的请求。
“既然你也不认识,那今天我俩就带你去认识认识啊。”小缃果断地拒绝了孟叔的请求。孟叔畏怖地瞥了小缃一眼,敢怒不敢言的脸上嘴巴紧紧地抿到了一起,似乎在酝酿某个恶毒的诅咒。
三人沿着迂回曲折的游廊盘旋游走,这后院虽则多为下人走动居停之所,但花木扶疏、松竹掩映、曲水绕亭、假山交砌,别有一番幽丽。三个人为避人耳目,他们时而隐身树后、时而藏于假山之间、时而躲于背阴之墙隅,或贴墙而行,或猫腰疾走,东躲西藏,疲于匿避。
可怜这孟叔一个魁梧大汉,尾随其后,有时不旋踵间,又被小缃拖到阴暗处躲避了起来,一路蹑手蹑脚,心惊胆战,竟在这数九寒天里,额间汗水涔涔而下,甚为狼狈。
这兜兜转转、七弯八拐之间竟也难觅来时之路了。
蓦地,杏娘顿足道:“不好!我们又走回来了!”
小缃讶然四望,心头陡地一凛。
时乌云惨惨,黑雾漫漫,云霄隐隐,但见这墨家大院,楼台高耸,院宇深沉。远处,螭头高拱,檐牙高啄,鸱吻分张,廊腰缦回;近处,苍松虬结,古柏龙蟠,梅标清骨,兰挺幽芳。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紫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
这次第,恍若云中紫阙,洞中仙府,看得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自是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杏娘虽步步留心、寸寸留意,却也是目不暇接。又因着临近黄昏,树影幢幢,浓荫蔽日,东西难分,南北难辨。一行人在其中转了许久,还是没有摸清方向。
杏娘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又走进了某个山重水复雾锁云迷的幻境之中,只是这次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幻景太过真实,真实得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日暮途穷的绝望与无助。
百般无计之时,杏娘偶然抬头瞥见了廊檐下的一个燕巢,此刻衔泥双燕已经南去,曩昔乳燕呢喃的温情已经不在,徒留下一个已经冷掉的空巢。方才入门时,杏娘曾一眼瞥过,只是巢冷无留燕乃是寻常,所以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此刻复见此巢,她不由得想到曾经她的家里也有过这样一个燕巢,她的父亲恼乳燕啾啾扰醉眠而欲扑去,而她的母亲却怜爱雏燕新语而执意不肯,最后父亲还是拗不过母亲,将那个燕巢保留了下来。每每想到那一幕,杏娘都会忍俊不禁。
儿时的记忆,杏娘已经所剩不多了,尽管她如珍宝一样小心地保护着它们,收藏着它们,但那个遥远的家终究还是越来越远了,有时她会梦到旧燕归巢的景象,但醒来时却总只记得巢倾卵覆的那一幕,以致有很长时间里她都不想再梦到那个家。
刻下,杏娘怔怔地对着那个燕巢,耳边不意响起了母亲温柔的声音。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
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
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
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燕燕尔勿悲,尔当返自思。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
这是她的母亲教她的,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杏娘当时听一遍就会念了,可她却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它记住。
久违的声音如春风一般徐徐地送入她的耳蜗中,在这个冰冷的季节里,为她带来了一丝暖意。心暖意活,恍然间,杏娘从自己那僵化而局限的视线中发现一个秘密——兜了半天圈子,逛了半天花园,却原来还在原点。
小缃眨巴着双眼,向身边的孟叔半是迟疑半是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啊?我们又回来了?”孟叔也朝她眨了眨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拼命地摇了摇头,小缃本就有些迷糊,见孟叔又摇头又点头的,更是大惑不解,低声怒道:“你这是点头还是摇头呢?”
“哈哈哈,这都看不明白!孟叔这点头,就是告诉你们,是,你们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点啦!”声音从游廊尽头遥遥传来,无需细辨,那就是月魄的声音。
杏娘三人闻声,俱是心头一凛,虽说此刻暮色苍茫,可墨家大院内早就灯烛辉煌,耀如白昼。然四下望去,却不见人影。孟叔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登时委顿在地,瘫软难支。杏娘和小缃也被这一陡然冒出的哈哈大笑之声所惊到,二人默契地倚背而立,两手警觉地按在腰间,伺机而动。
游廊一侧乃是一澄净小湖,湖面宽广,一览无遗;另一侧则通向后院花园;游廊蜿蜒曲折,绵延不绝,依着地宜又旁逸斜出了数条小径,山环水绕,百转千回,数不尽的山头,数不尽的水流,杏娘和小缃两双妙目左右顾盼,一时间也难以顾全这数道曲径幽歧。
为了听辨月魄的藏身位置,小缃壮着胆子高声回道:“那孟叔摇头又是为什么?”
“哈哈哈,自然是让你们速速滚蛋!”这次的声音是从游廊的另一侧尽头传来,不是月魄,是日魂。只是彼此还未正式见面,所以杏娘和小缃对他的声音略有些陌生,但听得是个孩童的声音,二人便猜着那是日魂无疑了。
“有本事就出来,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小缃心下惶栗,却又耐不住性子,见二人故弄玄虚,她马上高喊了一声。这一来是其怯心不怯口、输人不输阵的本性使然;二来也是想凭此高喊,给二人壮壮胆。
“呵呵,我何时成了英雄好汉,我在娘子眼中,不是一条看门小狗么?”
“月魄,这倒不能怪小娘子了。我看你就是那专门夜盗狐裘的狗盗之徒!”
“日魂,你莫要得意。我要是狗盗之徒,你就是那夜乱函谷的鸡鸣之徒!”
“哈哈,咱俩一个鸡鸣一个狗盗,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喽?那墨五爷岂不成了孟尝君!”
“我们墨五爷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自然担得起姑苏君子之名。不过我俩这名头可难听的很呐。”
月魄和日魂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揶揄打趣,漫天胡扯、嬉笑怒骂,竟你来我往的意犹未尽,倒将杏娘和小缃晾在了一边。杏娘和小缃也不做理会,直管凝神辨听,可听了许久,丝毫不能敛息驻听,反而还愈加心绪不宁了。
倏然间,清风过耳,只听得一个老汉干咳一声,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肃杀一片,静得连落叶坠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杏娘和小缃俱凝神注视着游廊两端和后院花园的动静,却听得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阴恻恻地在耳畔漂浮而过:
“两位娘子在墨家后花园逛了三个圈子了,该回了!”
“鬼啊!”小缃蓦地里一声惊喊,把自己的魂吓得飞到了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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