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〇二章 凛冬(四)(1 / 2)
临安府,亦即原本杭州城的所在,景翰九年间,方腊起义的烈火一度延烧至此,攻破了杭州的城防。在其后的时日里,名为宁毅的男子曾经身陷于此,面对朝不保夕的现状,也在后来见证和参与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曾经与逆匪中的首领面对,也曾与执掌一方的女子行走在夜班的街道上,到最后,则协助着闻人不二,为再度打开杭州城的大门,加速方腊的溃败做出过努力。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临安是如同禁忌一般的存在,尽管从闻人不二的口中,一部分人能够听到这曾经的故事,但偶尔为人忆起、说起,也只是带来私下里的唏嘘或是无声的感慨。
曾经在那样强敌环伺、一无所有的境地下仍能够不屈向前的男人,作为同伴的时候,是如此的让人心安。然而当他有朝一日成为了敌人,也足以让见识过他手段的人感到深深的无力。
风雪落下又停了,回望后方的城池,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不曾积累太多落雪,商客往来,孩子蹦蹦跳跳的在追逐打闹。老城墙上,身披雪白裘衣的女子紧了紧头上的帽子,像是在蹙眉凝望着过往的痕迹,那道十余年前曾经在这街市上徘徊的身影,以此看清楚他能在那样的逆境中破局的隐忍与凶狠。
身后不远处,汇报的讯息也一直在风中响着。
“……事发紧急,赵相爷那头抓人是在十月十六,李磊光伏法,铁证如山,从他这边截流贪墨的西南军资大概是三万七千余两,随后供出了王元书以及王元书府上管家舒大……王元书此时正被翰林常贵等人参劾,本子上参他仗着姐夫权势霸占田亩为祸一方,其中也有些言辞,颇有影射秦大人的意思……除此之外,籍着李磊光做药引,有关西南先前军务后勤一脉上的问题,赵相已经开始插手了……”
“所以秦桧再度请辞……他倒是不辩解。”
长公主平静地说了一句,目光望着城下,并未挪转。
这些时日以来,当她放弃了对那道身影的幻想,才更能理解对方对敌出手的狠辣。也更加能够理解这天地世道的残酷和激烈。
“秦大人是不曾辩解,不过,手底下也激烈得很,这几天私下里可能已经出了几条命案,不过事发突然,军队那边不太好伸手,我们也没能截住。”
“没截住就是没有的事情,即便真有其事,也只能证明秦大人手段了得,是个干事的人……”她如此说了一句,对方便不太好回答了,过了许久,才见她回过头来,“闻人,你说,十余年前宁毅让密侦司查这位秦大人,是觉得他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此时在这老城墙上说话的,自然便是周佩与闻人不二,此时早朝的时间已经过去,各官员回府,城池之中看来繁华依旧,又是热闹寻常的一天,也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能够感受到这几日朝廷上下的暗流涌动。
大政争的开端往往都是这样,彼此出招、试探,只要有一招应上了,随后便是雪崩般的爆发。只是眼下局面特殊,皇帝装聋作哑,举足轻重的己方势力未曾明确表态,弹丸只是上了膛,火药仍未被点燃。
事情颇为讽刺,不论人们最初的想法如何,一旦到了举手投足都牵涉到千万人的高度上,公平与正义往往都失去了衡量事物的资格。秦桧的妻弟叫做王元书,王元书的管家叫舒大,舒大下头有一名喽啰叫李磊光,李磊光是负责西南军务后勤的一名小参将,在去年贪墨三万七千两,赵鼎出手,如山铁证,然后一直咬到王元书这里。
配合先前西南的失败,以及在抓捕李磊光之前朝堂里的几本参奏折子,如果上面点头应招,对于秦系的一场清洗就要开始了。赵鼎与秦桧是有旧仇的,天知道还有多少后手早已准备在那里。但清洗与否需要考虑的也从来不是贪墨。
南迁之后,赵鼎代表的,已经是主战的激进派,一方面他配合着太子呼吁北伐奋进,一方面也在促进南北的融合。而秦桧方面代表的是以南人为首的利益集团,他们统和的是如今南武政经体系的上层,看起来相对保守,一方面更希望以和平来维持武朝的稳定,另一方面,至少在本土,他们更加倾向于南人的基本利益,甚至一度开始推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口号。
每一个方向,都是一股利益的体现。诚然,杀掉赵鼎也会有第二个主战派,罢免秦桧也会有张桧韩桧的补上,但在此之外,自然也有更多可供衡量的因素。
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个,便是周佩方才提出的问题了。
十余年前,宁毅还在密侦司中做事的时候,一度调查过当时已是御史中丞的秦桧。
其时秦桧与秦嗣源份属同姓本家,朝堂上的政治理念也类似虽然秦桧的做事风格外表激进内里圆滑,但基本上呼吁的还是破釜沉舟的主战思想,到后来经历十年的战败与乱离,如今的秦桧才更加倾向于主和,至少是先破西南再御女真的战争顺序。这也没什么毛病,毕竟那种看见主战就热血沸腾看见主和就大骂汉奸的单纯想法,才是真正的孩子。
宁毅在密侦司里的这段调查,启动了一段时间,后来由于女真的南下,不了了之。这之后再被闻人不二、成舟海等人拿出来审视时,才觉得耐人寻味,以宁毅的性格,筹谋两个月,皇帝说杀也就杀了,自皇帝往下,当时只手遮天的文官是蔡京,纵横一世的武将是童贯,他也未曾将特殊的注视投到这两个人的身上,倒是后者被他一巴掌打残在金銮殿上,死得苦不堪言。秦桧在这众多风云人物之间,又能有多少特殊的地方呢?
事实证明,宁毅后来也不曾因为什么私仇而对秦桧下手。
“……天下如此多的人,既然没有私仇,宁毅为何会独独对秦枢密瞩目?他是认可这位秦大人的能力和手段,想与之结交,还是早就因为某事警惕此人,甚至猜测到了将来有一天与之为敌的可能?总之,能被他注意上的,总该有些理由……”
“这位秦大人确实有些手段,以在下看来,他的手段与秦嗣源老大人,甚至也有些形似。不过,要说十年前宁毅想的是这些,未免有些牵强了。当年汴梁第一次大战结束,宁毅心灰意冷,是想要离京隐居的,老大人倒台后,他久留了一段时间,也只是为众人安排后路,可惜那位大夫人落水的事情,彻底激怒了他,这才有后来的虚与委蛇与六月初九……”
闻人不二顿了顿:“而且,如今这位秦大人虽然做事亦有手腕,但某些方面过于圆滑,知难而退。当年先景翰帝见女真来势汹汹,欲离京南狩,老大人领着全城官员阻拦,这位秦大人怕是不敢做的。而且,这位秦大人的观点转变,也颇为巧妙……”
他道:“前不久舟海与我说起这位秦大人,他当年主战,而先景翰帝为君意气昂扬,从不服输,在位十四载,虽然亦有瑕疵,但心心念念牵挂的,终究是收回燕云十六州,覆灭辽国。其时秦大人为御史中丞,参人无数,却也始终顾念大局,先景翰帝引其为心腹。至于如今……陛下支持太子殿下御北,但心中更加牵挂的,仍是天下的安稳,秦大人也是经历了十年的颠簸,开始倾向于与女真媾和,也恰恰合了陛下的心意……若说宁毅十余年前就看到这位秦大人会一飞冲天,嗯,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仍旧显得有些奇怪。”
“是啊。”周佩想了许久,方才点头,“他再得父皇赏识,也未尝比得过当年的蔡京……你说太子那边的意思如何?”
“关于京城之事,已有快讯传去襄阳,至于殿下的想法,在下不敢妄言。”
“老大人、康爷爷相继走后,你与舟海等几人,既是我姐弟俩的好友,也是师长,没什么妄言不妄言的。”周佩笑了笑,那笑容显得素净,“太子在前线练兵,他性情刚直,对于后方,大概是一句依法行事。其实父皇私心里喜欢秦大人,他觉得秦会之与秦嗣源有类似之处,说过不会再蹈景翰帝的覆辙……”
如此说着,周佩摇了摇头。先入为主本就是衡量事情的大忌,不过自己的这个父亲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他一方面性情胆小,一方面又重感情,君武慷慨激进,高呼着要与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他心中是不认同的,但也只能由着儿子去,自己则躲在金銮殿里害怕前线战事崩盘。
赵鼎也好,秦桧也好,都属于父皇“理智”的一面,上进的儿子终究比不过这些千挑万选的大臣,可也是儿子。一旦君武玩砸了,在父皇心中,能收拾摊子的还是得靠朝中的大臣。包括自己这个女儿,恐怕在父皇心中也未必是什么有“能力”的人物,顶多自己对周家是真心诚意而已。
这儿戏一般的朝堂,想要比过那个冷酷决然的心魔,实在是太难了。如果自己是朝中的大臣,恐怕也会想着将自己这对姐弟的权力给架空起来,想一想,这些大人们的许多看法,也是有道理的。
她这样想着,随后将话题从朝堂上下的事情上转开了:“闻人先生,经过了这场大风浪,我武朝若侥幸仍能撑下去……将来的朝廷,还是该虚君以治。”
闻人不二笑了笑,并不说话。
今日是临安初雪,约在这旧城头上见面,也只是周佩的兴之所至,十余年前这一侧的城墙曾被方腊攻破,到得如今只是个观赏性的台子了。从城墙上往南看去,御街延伸一直到凤凰山下的暂时停工的巍峨皇城宫城自迁都之日起便在建,去岁曾有过一次大建,但随后兵事紧急,皇帝停了宫城的建设,秣马厉兵以抵御北面的威胁。这停下来的宫城便成了如今皇帝上进的象征,城中士子每每说起,皆慷慨不已。
寒冷的初雪映衬着城市的车水马龙,城市之下汹涌的暗流更是连接向这个天下的每一处地方。战场上的厮杀即将到来,朝堂上的厮杀不曾停下,也绝不可能停下。
而随着临安等南方城市开始降雪,西南的成都平原,气温也开始冷下来了。虽然这片地方不曾降雪,但湿冷的气候仍旧让人有些难捱。自从华夏军离开小凉山开始了征伐,成都平原上原本的商贸活动十去其七。攻下成都后,华夏军一度兵逼梓州,随后因为梓州坚强的“防御”而暂停了动作,在这冬天到来的时日里,整个成都平原比往日显得更为萧条和肃杀。
成都往南十五里,天刚蒙蒙亮,华夏第五军第一师暂驻地的简易军医站中,十一岁的少年便已经起床开始锻炼了。在军医站一侧的小土坪上练过呼吸吐纳,随后开始打拳,然后是一套剑法、一套枪法的习练。待到武艺练完,他在周围的伤兵营房间巡视了一番,随后与军医们去到食堂吃早饭。
激烈的战事已经停下来好一段时间,军医站中不复每日里被残肢断体包围的残酷,营房中的伤员也陆陆续续地复原,轻伤员离开了,重伤员们与这军医站中特殊的十一岁孩子开始混熟起来,偶尔谈论战场上负伤的心得,令得小宁忌常有所获。
在军医站中能够被称为重伤员的,许多人可能这一辈子都难以再像正常人一般的生活,他们口中所总结下来的厮杀心得,也足以成为一个武者最宝贵的参考。小宁忌便在这样的惊心动魄中第一次开始淬炼他的武艺方向。这一日到了上午,他做完学徒该打理的事情,又到外头练习枪法,房舍后方陡然有劲风袭来:“看棒!”
宁忌挥舞长枪,与那来袭的身影打在了一起。那人身材比他高大,武艺也更强,宁忌一路且挡且退,围着小土坪转了好几圈,对方的攻势也一直未有打破宁忌的防御,那人哈哈一笑,扔了手中的棍子,扑上前来:“二弟好厉害!”宁忌便也扑了上去:“大哥你来了!”
来人自然便是宁家的长子宁曦,他的年纪比宁忌大了三岁将近四岁,虽然如今更多的在学习格物与逻辑方面的知识,但武艺上目前还是能够压下宁忌一筹的。两人在一起蹦蹦跳跳了片刻,宁曦告诉他:“爹过来了,婵姨也过来了,今日便是来接你的,咱们今日动身,你下午便能见到雯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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