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八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二)(1 / 2)
“柔妹如晤:
初九出征,按例各人留下书信,留待牺牲后回寄,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思及前日争吵,遂留下此信……”
时间或许是一年以前的正月里了,地点在张村,夜里昏黄的灯光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用舌头舔了舔毛笔的鼻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看看“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这句,觉得自己格外潇洒,厉害坏了。
“……余十六从军、十七杀人、二十即为校尉、半生戎马……然至景翰十三年,夏村事前,皆不知此生孟浪浮华,俱为虚妄……”
他的毛笔字刚劲狂放,看来不坏,从十六从军,开始回忆半生的点点滴滴,再到夏村的蜕变,扶着脑袋纠结了片刻,喃喃道:“谁他娘有兴趣看这些……”
随后用黑线划过了这些文字,表示删掉了,也不拿纸重写,后头再开一行。
“……余十六从军,半生戎马,入华夏军后,于作战军略或有可书之处,然为人为友,自觉浮浪卑鄙、不值一提。妹出身高门,聪慧灵秀、知书达理,数载以来,得能与妹相识,为余此生之大幸……”
“会不会太夸奖她了……”老男人写到这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他跟女人相识的过程算不得平淡,华夏军自小苍河撤出时,他走在后半段,临时接下护送几名书生家眷的任务,这女人身在其中,还捡了两个走不快的小孩子,把疲累不堪的他弄得更是提心吊胆,路上几度遇袭,他救了她几次,给过她两个耳光,她在危急时也为他挡过一刀,受伤的状况下把速度拖得更慢了。
后来一路上都是骂骂咧咧的斗嘴,能把那个曾经知书达理小声小气的女人逼到这一步的,也只有自己了,她教的那帮笨孩子都没有自己这么厉害。
“嘿嘿……”
“……永青出征之计划,危险重重,余与其手足之情,不能置身事外。此次远行,出川四路,过剑阁,深入敌方腹地,九死一生。前日与妹争吵,实不愿在此时牵累旁人,然余一生孟浪,能得妹青睐,此情铭记在心。然余并非良配,此信若然寄出,你我兄妹或天隔一方,然此兄妹之情,天地可鉴。”
“……余为华夏军人,盖因十数年间,女真势大残暴,欺我华夏,而武朝蒙昧,难以振作。十数载间,天下死人无算,幸存之人亦身处炼狱,其中凄惨情状,难以记述。吾等兄妹遭逢乱世,乃人生之大不幸,然抱怨无用,只得为此献身。”
“……余出征在即,唯汝一人为心中记挂,余此去若不能归返,妹当善自珍重,往后人生……”
他笔记潦草,写到这里,倒是越来越快,又加了不少要人找个知书达理的文人好好过日子的话语。到得停下笔来,两张信纸上寥寥草草补补画画一塌糊涂,重读一遍,也觉得各种词不达意。例如前头前头说着“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潇洒得不得了的,后头又说什么“唯汝一人心中记挂”,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而且感觉有点娘娘腔,后半段的祝福也是,会不会显得不够真诚。
动笔之前只打算随手写几句的,划了几段之后,也曾想过写完后再润色重抄一遍,待写到之后,反而觉得有些累了,出征在即,这两天他都是各家拜访,晚上还喝了不少酒,此时困意上涌,干脆不管了。纸张一折,塞进信封里。
最好当然是寄不出去。
他心里想。
这天夜晚,便又梦到了几年前从小苍河转移途中的情景,他们一路奔逃,在大雨泥泞中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后来她在和登当了老师,他在总参任职,并没有多么刻意地寻找,几个月后又相互见到,他在人群里与她打招呼,随后跟旁人介绍:“这是我妹妹。”抱着书的女人脸上有着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微笑。
只在没有旁人,私下里相处时,她会撕掉那面具,颇不满意地抨击他粗鲁、浮浪。
……
书信跟随着一大堆的出征遗书被放进柜子里,锁在了一片黑暗而又宁静的地方,如此大概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五月,信函被取了出来,有人对照着一份名单:“哟,这封怎么是给……”
信函辗转两日,被送到此时距离张村不远的一处办公室里,由于处于紧张的战时状态,被借调到这边的名叫雍锦柔的女人收到了信函。办公室中还有李师师、元锦儿等人在,眼见信函的样式,便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都沉默下来。
西南战事以胜利告终的五月,华夏军中举行了几次庆祝的活动,但真正属于这里的氛围,并不是慷慨激昂的欢呼,在繁忙的工作与善后中,整个势力当中的人们要承受的,还有无数的噩耗与随之而来的哭泣。
这些天来,那样的哭泣,人们已经见过太多了。
当然,雍锦柔接到这封信函,则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也能让人心存一分侥幸。这几年的时间,作为雍锦年的妹妹,本身知书达理的雍锦柔在军中或明或暗的有不少的追求者,但至少明面上,她并没有接受谁的追求,暗地里或多或少有些传言,但那毕竟是传言。烈士战死之后寄来遗书,或许只是她的某位仰慕者单方面的行为。
如此一来,至少,少一个人受到伤害。
她们看见雍锦柔面无表情地撕开了信封,从中拿出两张墨迹凌乱的信纸来,过得片刻,她们看见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雍锦柔的身体颤抖,元锦儿关上了门,师师过去扶住她时,嘶哑的哭泣声终于从她的喉间发出来了……
她们并不知道写下遗书的是谁,不知道在此前到底是哪个男人得了雍锦柔的青睐,但两天之后,大概有了一个猜测。
从长沙回来述职的卓永青在回到张村后为死去的兄长搭了一个小小的灵堂:这种私人的祭奠这些年在华夏军中通常从简,顶多只办一天,以为追悼。毛一山、侯五、侯元顒等人相继赶了回来。
牺牲的是渠庆。
潭州决战展开之前,他们陷入一场遭遇战中,渠庆穿起了卓永青的盔甲,颇为显眼,他们遭遇到敌人的轮番进攻,渠庆在厮杀中抱着一名敌军将领坠落山崖,一道摔死了。
雍锦柔到灵堂之上祭拜了渠庆,流了许多的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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