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楔子(2 / 2)
“神学院难道不教哲学?”温特斯好奇:“我们在军校都多少学一点呢。”
卡曼气恼地说:“经院哲学不是圣……不是我所属修会的主要功课。我们不需要学可能引发争论的内容,更不需要学辩证法!”
温特斯饶有兴致地点评:“抛却理性?怀疑主义?贵修会的思想怎么听起来有点异端的调子?”
“住口!”卡曼气急败坏:“你知道什么异端?!”
“谁让老师教得好?”温特斯扳回一局,也弯腰行礼:“托您的福,我可是把您的藏书都拜读了一遍。”
卡曼像是被抽干力气:“你还说不说蛮人巫术的事情,不说我回去了。”
“好好,说正事。”温特斯收起笑意,严肃认真地说道:“我以下说的东西,不是从书本和科堂学来的,而是对一位先贤留下的记录的一点思考……还有我的一点切身经历。”
卡曼察觉出温特斯语气的变化,也拿出正式的态度静听。
温特斯清了清嗓子:“我们,我们联盟学派——假如真有这个学派的话——的施法者认为,魔法不是许愿机器,它不是跨越一切路径的‘从a到b’。
假如把使用法术比作‘火枪射击’,那么联盟学派的法术不是直接给你一枚高速飞行的铅弹。联盟学派的法术是一杆有枪托、枪管、火药的火绳枪,魔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像火绳尖端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
而整个火枪的每一个结构都应该是可以被研究、理解并改良的,因为它遵循着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客观规律。至于探究规律的方法,唯有反复的实验和论证。
既然你们公教会有经院哲学,我也索性把联盟学派的思路称为[实验主义哲学]——假如联盟施法者真的有一个学派而且真的有一种哲学的话。”
卡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像我这种注定要进入军队的施法者,都仅是被魔法作战局当成工具来培养和训练——我也是认识你之后才渐渐明白这点。”温特斯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我没学过任何思辨类的课程,也没人告诉过我联盟施法者体系究竟建立在什么样的逻辑、伦理上,反正我们只要会用法术就可以了……”
温特斯停顿片刻,瞄了一眼卡曼,补充道:“这点倒是和你有点像。”
卡曼微微一怔,眯起眼睛问:“你是说,你所谓的‘联盟学派’的魔法,不是‘愿望机’,而是一种类似打火石的‘关键推动力’,通过‘推一把’已经存在的系统实现魔法?”
“我目前是这样认为的。”温特斯严谨地回答:“具体是怎么样,还要通过实验证明。”
“好,我知道了,请继续吧。”卡曼表情中浮现一抹难以觉察的嘲笑,转眼消逝不见。
但是温特斯捕捉到了,他敏感地问卡曼:“你笑什么?”
“我没笑。”卡曼矢口否认。
“说谎要下地狱!”
“我想到一些高兴的事情,不行吗?”
“你笑是因为你认为你找到了能一举击溃我之前所言的致命漏洞,而且你有证据证明漏洞存在。”温特斯盯着卡曼,语速飞快地说出推测:“但是你不想告诉我,所以只能用偷笑的方式宣示胜利。”
卡曼转头看向湖面,不与温特斯有目光接触:“好了好了,你还是说蛮人巫术的事情吧。”
卡曼不肯松口,温特斯也没法强迫他吐露实情。
所以温特斯有些扫兴地问卡曼:“你知道赫德诸部实际上有两类兽灵语者吗?”
“哪两类?”
“天选者和非天选者。”温特斯简洁地陈述:“在赫德诸部,兽灵语者意指能和野兽沟通的人,与天选者身份不直接关联。我在青丘解决掉的那个就是天选者。贝尔不是天选者,但是他和小家伙——就是那头懒得要命的狮子——朝夕相处,也能做到与小家伙交流。所以在赫德人看来,贝尔也是兽灵语者。”
卡曼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回应。
“当然,这是我作为旁观者的区分方式,赫德人自己是不会这样区分的。”温特斯抱起狼犬放到卡曼面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觉得它们为什么服从我?”
卡曼试探着问:“因为……你也和它们朝夕相处?”
“因为它们视我为头狼、首领、家庭成员。”温特斯直截了当地回答:“赫德萨满们认为,野兽也有灵性,它们像人类一样有家族、团体的概念。就像护卫犬会舍生忘死保护主人,不是因为它们害怕主人,而是出于一种类似对家庭成员的爱。所以那些非天选者的兽灵语者,绝大多数是把灵兽从小养到大,自然被灵兽视为家人——就像贝尔。”
卡曼不关心非天选者:“那天选者呢?”
“天选者?”温特斯摸了摸狼犬的脑瓜:“天选者的兽灵语者是另一条路径。你见过骑兵训练战马吗?”
“没有。”卡曼摇头。
“马是很胆小的牲口,它们害怕火焰、害怕巨响、害怕刺鼻的硝烟。碰到这几样东西,它本能就想跑。”温特斯耸了耸肩:“可是现在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火光、枪响和浓烟,所以骑兵的战马必须要克服本能。所以你觉得战马要怎么训练才能克服本能?”
“在它们旁边放枪,让它们逐渐适应?”
“是,但不仅如此。”温特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口袋,打开口袋给卡曼看。
口袋里面装的是肉干。
“在战马身旁放枪、开炮的同时,要给战马喂食糖块。”温特斯拿出几块肉干,喂给身旁的狼犬,向卡曼解释道:“如此一来,就渐渐能把‘吃糖’和‘火枪’联系起来。时间久了,战马不但不会害怕火光枪声,甚至还会因火光枪声感到兴奋。”
说罢,温特斯向狼犬连下数条口令,长相凶恶的狼犬乖巧地遵循指令坐立、趴下、打滚。
一套动作完成后,温特斯把手摊开,狼犬迫不及待地舔走了肉干。
“你是想说……”卡曼怀疑地问:“赫德萨满也是用这种方式驱使野兽?”
“我是想告诉你,赫德萨满也有相似的经验和方法。底层原理就像神庙的支柱,虽然赫德人在支柱外面装饰了一层又一层名为‘仪式’、‘传统’和‘规则’的帷幔,但是支撑神庙的终究还是石柱。赫德萨满驱使野兽的底层原理,与帕拉图骑兵训练战马的方式本质上并无差异。”
“就这么简单?”卡曼感觉不可思议:“喂糖块?喂肉干?”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温特斯厉声大喝:“既然底层原理已经弄清,赫德萨满还用得着喂肉干?喂糖块?喂肉干、喂糖块用得着天选者?他们有更直接的方式!”
话音未落,温特斯已经取出那枚形制奇特的骨笛。
他拍了拍两条狼犬的脑门,深深吸气,随即吹响骨笛。
骨哨的音域、音色都与寻常的哨子不同,算不得响亮,但是穿透力更强,卡曼还隐约听到一点类似耳鸣的声音。
更令卡曼震惊的是狼犬的反应。
随着骨笛吹响,两条狼犬变得极度亢奋、愉悦、满足,它们战栗着匍匐在地,一条狼犬身下甚至有淡黄色的温热液体淌出。
“懂了吗?”温特斯把骨笛抛给卡曼:“帕拉图人可不会每次都给战马喂糖,哪里喂得起?所以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响片。每喂一次糖,就按动一次响片。天长日久,帕拉图人就算不给战马喂糖,只是按动响片,马儿也会流口水。”
卡曼呆立,没有任何动作。
“所以我听到贝尔描述兽灵语者的仪式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帕拉图骑兵训练战马的窍门。拿来骨笛一试,果然,这个骨笛就是那萨满刺客的‘响片’。”
温特斯无可奈何地感慨:
“要我说,那刺客才是真正做到‘穿过表象、触摸本质’的怪物。使用物件一样使用灵兽、让灵兽去执行自杀式的袭击,在萨满们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渎神之举。那刺客践踏了兽灵语者的一切伦理道德,但他却也是最高效利用[驭兽术]的兽灵语者……真是讽刺。”
“你等等。”卡曼握住骨笛,突然拉住温特斯,急切地问:“你还没说蛮人萨满是怎么做到‘让野兽感到愉悦亢奋’?”
温特斯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卡曼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没错,我不知道。”温特斯稍加停顿,看着卡曼,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知道。”
“又怎么是我知道?”卡曼简直莫名其妙。
“你当然知道。”温特斯直视卡曼双眼:“因为在公教会内部,也有能够实现类似效果的神术,只不过施术对象是人——我,就是证据!”
“你是想说。”卡曼感觉受到莫大的羞辱,他怒极反笑:“我主赐予唯一至公至圣教会的[光辉祝福术]和蛮人萨满用来刺激野兽的巫术是一样东西?!请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别激动,我没说是一样东西。”温特斯紧急安抚卡曼:“就像你说的,结果虽然一致,但是路径可能不同嘛。而且你们那个什么[祝福术]显然不如赫德萨满的土法子效果猛,赫德萨满的法术也不一定能用在人身上……而且据我观察,你最喜欢在布道时偷偷使用祝福术,信众们虽然离开教堂时都高高兴兴的,但是你这样做真的很不道德……”
“放屁!”卡曼第一次爆了粗口,抓着温特斯肩膀大吼:“我什么时候在布道时用过光辉祝福术?你凭什么污我清白?我每次布道要提前准备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情绪激动的卡曼险些和温特斯当场扭打在一起,幸好早上湖边没有其他人,否则传出去又是一桩奇闻。
待到卡曼稍微稳定,温特斯斟酌词句,谨慎地提议道:“如果你觉得我在羞辱公教会,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证明唯一至公至圣教会的神术和赫德萨满的……巫术并不是一种东西。”
“你想怎么证明?”卡曼冷笑。
“想要证明,只能通过对照实验。”温特斯的语气尽可能平和:“比如,我们再找两条狗来……”
卡曼一言不发,起身就要走。
温特斯急忙拉住卡曼:“你等等,听我说完。”
“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说!”卡曼态度坚决:“[不可试探你的主]!蒙塔涅先生,不要妄图窥探造物的奥秘,那不是你可以触碰的领域!”
“[信仰而后理解,理性只是信仰的回响。若无信,便无法认识世界;若只知虔心,则不得接近主]。”温特斯急中生智背诵了一段原文,他诚恳地对卡曼说:
“如果真的存在造物主,那么万物运转的一切规律就都是伟力之体现。而探索规律、了解规律,不是把你推离造物主,而是你接近造物主的途径。如果你真的有你表现出的那么虔诚,你就不该如此抗拒![不可试探你的主]?那才是放屁!揭开主的面纱,才是你拥抱主的唯一方式!”
卡曼如遭雷击,他久久僵立,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特斯目送卡曼离开,摇了摇头,掏出零食袋,把所有的肉干都喂给两只大狗狗。
“至少还是打进去一根楔子,你们说对吧?”温特斯揉搓着狼犬的下颌,笑着说:“不枉我看了那么多破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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