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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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离了太岳继续归乡之途。神州颇大,如鄂这般小省,亦须颠簸几日。可惜乡有美景,城无美食。二人车马不停别无他顾,直向家乡而行。待踏足乡街,闻听远近喧闹,心中始觉轻松。汪伯先送小子回家,入座厅堂一番谢辞往来。小子问及近日欲往何处,汪伯止说乡中老友聚会。一回远游,小子心知如此聚会是何模样,止言自己好运已了。汪伯大笑,独自离去。既回乡中,小子又复无事可做。屋旁池湖绿带描边,可算得上美景,止是日日相对早觉无感。附近桥头新建一书馆,乃官家手笔。小子隔三差五便前去闲坐。初时不过是寻副桌椅,好舒服赏鉴馆内来往行走之娇娘美妇。然丽人倘有察觉者,或侧目无视之,或寒目直射之。次数多了,小子便觉好生无趣,倒真随性抽书阅览。神州多有好诗词者,小子亦不例外。数日抽读馆中诗书,心中乃有一问。上下千年,文才惊世者无计,为何独李氏一人堪享诗仙之誉?又一日,闲翻道德、南华、冲虚三经,忽自得其解。仙乃得道者,那李氏诗句独涵一缕道蕴。别人作诗,虚实分明,行文发意,一清二楚。唯李诗虚实相叠,一眼是美景,二眼便是幻境。单以诗才而论,贺隐、二杜、白、王、孟、温等皆不在李氏之下。又以玄深而言,悟得瓶中水天上云之妙者亦不鲜见。然身兼二长者,唯李氏一人尔,诗仙之名,千年独一。想是由此感而发,即兴作出一首小诗:

开卷吟诗百十篇,格韵律音绕梁衔。

太白妙才偶天成,孤峰环岭耸云烟。

小子初尝作诗之时,曾颇为得意。然阅读渐丰,自骄之心渐黯。终是明白诗文一道,远观窄如一胸,似一人便可独领之,近看宽比百肩,前后左右皆可同行。

小子毕竟不是好书之人,书馆晃荡日久,也觉无甚意思。好赖临了长假,乡中外出伙伴归家歇息,相约出来吃喝侃聊。这日独坐家中正觉无聊,邻居水四哥正好来玩。小哥外出做工已有年余,乡中之时与小子一般德行,今次见着却觉大不一样。穿戴干净却不整齐,举止规矩却不拘谨,面白唇红,眼睑微熏。小子诧异,良久方问道:“汝这厮如今是男是女?”水四哥摇首佯叹,作不屑状而言道:“今日才知,汝所抱怨之无女施爱乃是活该。”小子颇为不忿,问其所言何意。水四哥呵呵一笑,言道:“爱藏于心,心通于眼,悦眼则开心,开心则涌爱。以此而论,欲得女爱,当先明女好何色。”闻听此论,小子更咽无语。水四哥负手后仰,故作高深状而言道:“今之女所好者,粉面,朱唇,墨眉,弯海,尤以不辨雌雄为佳,莫说是花季少女,便是半老徐娘亦好吾这般风姿。似汝那般夏油腻而冬枯槁,如何揽得万千芳心?”言罢,以指环描面庞。见小子神色不屑,又言道:“汝是粗枝,吾乃细叶,粗枝遭女嫌,细叶有女爱,有何不服?”小子终是忍不住,呸一声,言道:“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堂堂大丈夫,岂能以姿色愉悦妇人?”水四哥反笑小子呆,言道:“如今这世道,多金方为大丈夫,汝口袋才揣几钱银子,便敢自称大丈夫?”小子又是更咽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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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换个话题,言道:“滨海务工一年,有何见识说来听听。”水四哥摆手而言道:“有甚说头?平民子弟,又身无长技,无非长工与短工二路。若是打长工,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半月潇洒半月窘。若是打短工,则是做一日玩三日,口袋有银便吃面住店,倘是无银就露宿大街,仰夜空而卧,伴潮汐而眠,是谓星辰大海。”小子诧异万分,问道:“莫非汝曾露宿街头?”水四哥笑言道:“孤身在外,遇着时运不济,可不就如此么。再说来,世道好歹不甚乱,滨海之地又多暖日。夜间寻一处屋檐或是树荫之下空地,席地而坐,叠膝而躺,悠哉悠哉。若是手中还剩些微银钱,可去买来火石击其发火,一击见火中有佳酿,二击见火中有美食,三击见火中有暖屋,再击见火中有爹娘。如此这般,倒也可挨过一夜,次日再去寻机挣些银钱用作吃喝。现下皆是活重钱少,狠下心咽几日苦,倒不难寻厂做工。如今工奴不济,用工日难。怕是终有一日,会现拐骗孤幼充作童工之事,哎。”

高檐林间笑,孤童雾中悲。

二字名一地,四墙围双城。

闻得玩伴如此经历,小子心中甚堵,却不知如何言语,止好端来食盒,问道:“零嘴吃也不吃?”问有哪些,小子取出一片,问道:“麻糖吃也不吃?”答道:“粘牙,不吃。”又取出一包,问道:“酥糖吃也不吃?”答道:“燥舌,不吃。”再取出一块,问道:“港饼吃也不吃?”答道:“梗喉,不吃。”水四哥左右不吃,止要一杯茶,而后继续闲聊。又问起邹小子数月游历经过,大略叙述三分。水四哥对各地美食之描述无甚兴趣,好听沿途奇闻异事。小子说着愈发兴起,半真半假胡吹一通。言甚么登太岳之时,曾遥见仙人于临峰之巅雪中舞剑,之后飞升云端幻境之中。水四哥笑话小子吹牛不过脑门,有无仙人暂且不提,尚未入冬何来雪景。小子也不觉羞,说那便是仙人能耐,更言有别处观者所遗诗句为证:

青松托银屑,东天现蓬莱。

游剑舞风雪,寒芒映霜台。

水四哥闻听此诗,笑言道:“止此一诗,便是汝这一番胡说八道,吾也认其乃真。”言罢,竟也吟出一诗来:

倾珠敲瓦喧夏夜,遥闪闷雷引窗眼。

侧风刮树奏排乐,倚门偷风凉汗脸。

又为小子解释,此乃夏日夜班务工之时稍得歇息,又值窗外电闪雷鸣,心有所感而作。更戏言道,想是彼时文昌、文曲二星透窗照身,才得片刻文才。小子惊得半晌无语,叹息言道:“但愿止是片刻而已,不然且不知要祸害多少女子哩。”水四哥摆摆手,不屑言道:“女子从来爱颜爱财不爱才,切记,切记。莫信那秀才信口之妄言呓语,果真狐精画仙存世亦要遇着俊俏郎君方才现形。相貌平庸者若是家贫而以煎饼为美食,便是身怀望饼作赋之能,也是一生难闻芳草之香。”小子倒是不屑如此忠告,言道:“吾无颜无财亦无才,乃三无人士。如林中陋陷,飞禽走兽皆识认而避,且避且嘲,故而经年累月无一猎可获。”水四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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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笑,佯作宽慰,言道:“自知之明甚是难能可贵,况且陋陷亦是林中一景。以陋陷解鸟兽警惕,助别陷获猎,也算同行帮衬,颇积阴德。”小子知其嘲笑之意,然觉其所言甚有道理,也就照单笑纳罢了。天色渐暗,送走水四哥。小子回思日间所聊,再忆此前远行一路之所见所闻,似有垒块压心。胸中一股淤气,聚化作两句诗,自口中吐出:

天生百样人,止一摘星辰。

余人无所得,垂首泣祖坟。

季已近冬,微寒之夜卧榻难眠,手足搭墙而仰面望顶,做一番胡思乱想。少年心性本好意气之志,今夜却没来由低沉不振,正所谓墙寒侵肌肤,心冷志气疏。既因人事而烦,便转念别思。见窗外微光,忽有一问,若前后所视光景相同,则前后二时有何区别?倘有区别,据何以定时刻先后?若无区别,据何以定光景先后?小子心觉,所谓时间本唯心之念,乃宇宙万物之迁态映射人心之感。能乃物之实,物乃能之态。因能无束而万变,故万物之态亦变化不断。人察物态之变化,方识前后有别。假令持一技,束能依原径返迁,则物态亦按倒序返变。人处其中,察百态之变化,必有时光倒流之感。然动方有能,有能必动,故而物态必因动而变,世间绝无相同二态。若有不动,则能不存。能不存,则物不在。故而时可进可退唯不可止尔。想来时易进而难退,志易退而难进,天人之道果相逆也。

又过些时日,已临冬至。父母备腊货遣小子送与汪伯,以表问候及感谢之意。待至汪伯家门而随其入内,方知有别客已到。客乃是一位长辈,目善而笑含。小子先行问候,汪伯与其介绍,客为己之好友,本地一衙门担职,乃官老爷是也。那长辈摆手笑言,己位低人轻,收入不过中下,官虽是官,却无半分老爷模样。如此来去几句戏言,又引得一番说笑。然虽是戏言,颇有夸张之意,小子却觉尚有几分道理。因过往百余年,神州内外兵连祸结,以致民疲地乏,故新朝开国之时所定官制乃位高而秩低,以缓民生之艰。时至今日,国中生产大丰,且官秩仍低,百姓却多觉囊中羞涩,为何?大略而说,其因有二。一是商掠,二是官贪。止是舆论所导,世人多重官贪却少言商掠。又为何有此舆论?小子心觉乃因掠民之商多由贵戚、豪民所掌,握巨财兼通上权,有翻覆之能,故而将官贪推于前以作遮挡。止是十官之贪难抵一商之掠,更兼官贪有律可抑,商掠无法可止。虽反腐滚滚,民生依旧艰难。如此光景亦非新朝独有,前溯日月、盖木乃至广君皆存类似。以史为鉴,于晸于民,官贪虽有切肤之痛,商掠却有致命之害。历朝亦有眼明者,屡献抑商之策。今人多觉此策之要在于限商以固农工,此一谬也。所谓抑商实为抑私商,于公商者不抑反扶。商者,敛财得生,天授禀赋。其掌于私,抽民脂而自肥,国库亦不得盈。其掌于公,官山川湖海,寓税于价,平四时收支,抚四方灾劫。于国晸而言,商乃重器,操之何人之手,安危分明。然私乃人欲,可限而不可灭,私商亦然。且私商游离,自有其所长,以利诱导之,可补公商之缺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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